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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莲
若说当年的旧事,正如陈年的佳酿,轻易不敢开了酒封。试想,美酒难得,一饮之下,假如后来的那些太过糙烈,便再难以入口了,会不会就此丢掉个中趣味,倒真未可知。
不过,倒是有一个人,叫我生生难忘的,便是那十年前的秦淮河上揭花榜时,站在一众花红柳绿背后的那朵青莲,着实清丽淡雅的很。
那人并非当时的花魁,而是为花魁奏曲的乐工,名字恰巧也叫青莲。
我后来打听过此人,他原是洛阳人,家中遭灾流落至此,昏倒在丽春院门口,被扫地的小厮发现,本来是会被赶走,却因着东家的一声招呼留下了:“这人相貌不凡,必有造化,且好生待他,别苛责了他。”
于是寻医问药,青莲的病好了泰半便坐不住了,他寻上东家,隔着纱帘为东家弹了一曲《十面埋伏》。
东家听了半晌,抚掌大笑:“竟原来是圣手。我这院子小,倒真是委屈你了。”
青莲抱着琵琶不卑不亢:“东家有恩于我,我愿为东家献曲,助真娘争得花魁名头。”
东家笑着点头:“那便有劳。”
果然揭花榜时,真娘的羽衣霓裳舞宛若仙子临凡,青莲之前自作的《飞天大曲》更是越发流传起来,说实话,真不知是青莲成就了真娘还是真娘成就了青莲。
而我那时恰恰在场,隔着纱幕远远地看,只觉得万丈红尘中唯这一处能让人赏心悦目。
当下我叫来鸨母,问明了真娘的身价,原来新科花魁区区百两银子便可赎买,立时叫人取了,携美还家。
一路上,真娘大约觉得忐忑,常用桃花水眸偷偷打量我,我自是知道的,却装作毫无察觉。直到真娘开口:“公子赎买了奴家,不过是从一处到了另一处,还是下人婢妾,奴家不过稍微懂得些许歌舞,并不会照顾人。”
我淡淡一笑,“哦,原来真娘并不愿跟着我走。”
真娘满面羞色地摇头:“倒也不是。只是奴家心里觉得,以公子的出身,何以垂怜奴家这般小小的风尘女子。”
我微微低首,只伸手便将真娘的手指捉在唇边一吻,又看到真娘睁大的眸子满是惊讶,不由心中好笑,轻声答道:“自然是有理由。我的院子中,有个丝竹苑,真娘就住在那里吧,也不必侍奉我。”
真娘略略迟疑,见我一直含笑看她,便闭了闭眼,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
我这丝竹苑,原本就是为今上挑选乐工的地方,现下住了几个人,皆是才华横溢之人。其中最为出色的,便是抚琴的国手柳绿衣。
甫一到丝竹苑,便见柳绿衣迎了来。我将真娘让在身前,任他上下打量一番,柳绿衣道:“颜相从哪里寻得这般窈窕的女儿,莫非是如意娘么?”
我就爱柳绿衣这般有趣的调调,便将真娘的手握一握,道:“这可不是如意娘,这是飞天仙子呢。绿衣莫非没有听过《飞天大曲》么?”
“咳咳!”柳绿衣吃了一惊,又仔细地看了看真娘:“莫非真是花魁大姐赵真娘?”
真娘微福了一福道:“正是奴家。让公子见笑了。”
柳绿衣大喜,上前冲着我躬身一礼:“多谢颜相!叫小人见到真人了。”
我摆摆手:“绿衣呀,你早些为真娘找到安置之处,好生收拾收拾,明日便试排《千秋寿》。想太后寿诞也快到了,你们仔细些,莫教当时出错,我便保不了你们了。”
柳绿衣连连点头,又冲着我身后看看,才笑道:“只见了真娘,倒没见青莲公子,颜相,可惜了。”
我敛了敛衣襟,叫身上的花纹熨贴些,才负着手望天道:“那青莲公子可是难来。他是良籍,怎肯屈身我这小小的教坊。”
柳绿衣失望不已:“唉,颜相也不是神通广大滴,怎么陛下就那般觉得您无所不能呢!”
我顿时失笑,这柳绿衣,倒真是个谐趣逗笑的妙人。
次日试排《千秋寿》,我同陛下告了假,一日里都泡在丝竹苑,只觉得诸事都好,恰恰少了一个能琵琶的,这乐曲的妙处便少了几分。柳绿衣将琴一收,叹道:“颜相,不是绿衣拿乔,没有好琵琶,这套曲就出不了味道,您还是想法子把青莲公子给弄来吧!”
我倚着雕栏,将白玉酒盏晃了一晃:“绿衣你没有饮酒罢?”
柳绿衣眉目舒展,唇角一扬,拖长了声音道:“颜相啊~小人就知道,您这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呢。”又上前将玉盏夺过,将酒水一饮而尽,“不然,颜相就去借他人一借来罢。”
我莞尔一笑,昨日回了卧房,想来想去倒转出这么一个心思,现下教柳绿衣说出,更觉得此事可行。我扬手招来小侍,将桌上的几碟精致的小点给真娘送去:“去,与真娘说先用这些垫垫,再好生准备下,装扮的素雅些,一会儿我要同她访访故友。”
柳绿衣闻言抚掌大笑:“颜相要出马了?怎也带着真娘?”
我低头捻捻衣角,亦笑道:“有美人助阵,素来事半功倍啊。”
马车停到丽春院门口,此时还未入夜,人员车马都是稀少,只开着侧门,有个相貌清秀的小厮把着。
我掀起车帘下了马车,又扶着真娘下了,等她站定,又伸手将她的发簪正了正。真娘满脸通红:“相爷.....”
我笑了笑,“怎么今日又叫起相爷了,还是叫公子吧,别把我叫老了。”
真娘含羞垂头,露出一段白皙姣好的脖颈,这风姿,饶是我这见惯美人的,也不由心头一跳。
我握拳轻咳一声,转身叫马夫王三上前同那小厮搭讪,王三这人略有些憨,我便一字一句教他:“你去同那小厮说,就说故人来访青莲公子,烦请移驾一叙。”
王三点头应了,直吼吼同那小厮说道:“我们爷说了,要见见那什么青莲公子!”说罢,还回头瞄了我一眼,满脸得意道,“爷,小人说的可对?”
那小厮撇着嘴,抱着拳对王三一揖:“我的哥,凭您这么一说,你家爷都该气死了,好端端的话都说成这样,幸而我早先听见了,不然,就叫人把你打出去了。”
我不由大笑道:“好哥儿真伶俐。”便从袖中掏出一角碎银子与他,“我倒想同你那东家讲讲,赎了你如何?”
那小厮摇头:“不行,我们东家与小人有恩,断不能离开他。”
我点头,伸手拉过真娘:“烦劳小哥儿,同你们东家说说,就说真娘与我来访故人,不知青莲公子可愿一见?”
那小厮点头,欢欢喜喜地入了侧门,不多时,那东家便迎了出来,满脸歉意道:“公子可是要见青莲公子么?不巧,昨日您赎了真娘他便告辞走了。”
我略有些失望,侧过脸看看真娘,真娘倒是一脸怅然,幽声问道:“妈妈可知青莲公子去了哪里么?”
那东家摇头:“不知,之留下这个。”说罢便递过一枚玉佩,又叹道,“青莲公子是良家,自然不会在这里呆久的。可惜了他那一手好琵琶了。”
我见那玉佩在手中温润可爱,又出奇的通透,心知这是好东西,便从腰间解下一块百合榴花翡翠珮,同那东家交换。那东家不解,抬头看着我问道:“公子这是....”
我笑道:“妈妈教养真娘这般好,甚合吾心,又有与人为善的心意,我是真心敬佩。这玉佩比青莲公子的那个要好些,与妈妈换了,日后好寻找到青莲公子还与他。”
那东家闻言大喜:“奴家就说了,真娘遇上贵人了。青莲公子若不走,还烦请公子多提携提携。”
我略点点头,回头看看真娘,见她面上满是失望之色,不由一笑道:“也罢,真娘,你既算是荣归,便四处走走瞧瞧你那旧时姊妹吧,不拘在此处伺候。我同你们妈妈还有话说。”
真娘福了一福自去找人叙旧,我同那东家便直入后舍,分了宾主坐下。小婢奉了茶退下,室内便静了下来。
东家见我久不言语,便清咳一声:“不知公子究竟有甚话说?”
我把玩茶盏,微扬唇角:“妈妈既然能教授出真娘这般的舞女,能不能教养出青莲公子那般的琵琶圣手?”
东家“啊”地一声急忙伏地便拜:“果是颜相在上!前奴家还觉得颜相选才不会到勾栏瓦肆,只昨日赎了真娘,今又特特来寻青莲公子,奴家就觉得是了颜相本尊。现下又劳烦相问,奴家便觉得是天大的恩德!”
“奴家只觉得颜相也太过年少俊美了些,先前实在不敢猜测……”
“呵呵。”我只一句话两句话便漏了底,这是说我名气大呢还是这等风尘里妙人儿多呢。我一笑,扬手叫东家坐好,温声道:“不瞒妈妈,我这次来,确实是为了青莲公子的琵琶。千寿节的大曲,还少了个琵琶。不知妈妈这里还有无相趁的人选?”
东家为难不已,搓着手道:“是有一人,原先也甚好,新又得了青莲公子的指点。”
我叫那东家把人儿叫过来。那人在日头下站了站,敛了敛神,才抱着琵琶不卑不亢地走来。
东家把人往我跟前一推:“还不快拜见相爷!”
那人正要躬身下拜,不意我自到了跟前将他两腕一托,便惊讶地抬起头看我。
我只觉面前好一张莲花面,又清爽中带着些妩媚不是青莲公子又是何人:“呀?你不是走了吗?”
青莲公子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低头咬着牙道:“走的是旁人!偷了我的籍贯文书,还要冒着我的名儿!若不是妈妈来叫,现下我还被锁在床底呢!”
我看看东家,东家也吃惊不小:“奴家只道那小贱人今日病了,谁知道做出这等好事!相爷,如何发落就听凭您的,全当奴家没有养过这人儿!”
我摇摇头,将青莲公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然美人是要近赏的,这比当时一眼之缘又美上不少。“你是青莲,这是名儿还是号?”
青莲公子浅浅一笑,我竟觉出这笑有几分涩意。
“颜相,流落此处,如何敢玷污先人姓氏。”耳边只听到悠悠回答,声如细线,几乎不见。
我叹了一口气,拉过他的手,细细看他指上薄茧。果然是琵琶好手,连这茧都比旁人厚些,可见吃了不少苦。
青莲公子脸上一层薄红,想是不惯与人这般随意。他略抽了抽手,却被我死死捉住。
我大笑道:“好个力气!这铁琵琶也弹得起么?”
青莲公子大睁双眼看定了我,良久才迟疑说道:“颜相可是讳荣?”
我点头:“不错。”
青莲公子的面色转了几转,才似妥协般咬咬牙:“师傅让我到京城寻小师叔,孰料竟是个少年国相。”
我放了手,叫惊呆的东家摆了酒宴:“多亏妈妈收留我这师侄,如此便借此方福地,做个谢宴。”
东家连连摆手:“奴家可不敢当颜相爷的谢,这算是替青莲公子重新接个风吧……”
归时大醉。马车上真娘一直揽着我,又似在我耳边絮絮说话,细听,仿若是“公子,莫急,快到家了……”
我便哭了。这京城之地,到底不过是个居处,没有大师兄,哪里算得一个家。
又似被揽入一个青莲香的怀抱,一只手轻轻抚着我的背:“小师叔,是还念着师傅吧……师傅又何尝不想你呢……可那又如何……你不是还不回去么!”
昏昏沉沉抬眼,只觉得眼前人莫名熟悉:“大师兄,你来看荣儿了……再莫生气了,荣儿说着玩的,荣儿不怕大师兄年纪大,荣儿此生只嫁你一人……”
眼前的人手上一紧,随即又放松,良久,才摸着我的额头苦笑:“师傅他就算云游去了,还心心念念地要我把玉佩交给你,谁想,你见到了竟不识……”
醒来时,柳绿衣坐在我床前,满脸笑容:“果然是颜相出马,青莲公子一拿就下。喏,好皮相果然好办事。”
我扭过身子不去看他,他倒欺身坐上床沿:“我说颜相,你昨晚被青莲公子抱在怀中进相府的模样可真是秀色可餐哪!”
我腾地起身,抓着小香炉就要打他“混说什么!不过,我昨晚见到我大师兄了……”
柳绿衣脸色登时怪异起来:“这就是你又抱又扯青莲不撒手的原因?”
啊!我脑袋一疼,脸上活脱脱烧起来。青莲来时,我只推脱让他同大家一道排演。
不是不敢去看他,着实是太过尴尬。
千秋寿节过后,太后便要赐婚与我,陛下阻了几番未果,只得任太后过后再发下懿旨。
九公主与我年貌相当,实在算是一对璧人。可我这假凤虚凰的,如何能娶得一朝王妹。推辞不下,九公主气哄哄地来找:“颜荣,我不好么?”
我满头大汗:“是下官配不上。”
“你心里有人?”
“是。”
“谁敢跟本宫抢男人?”
“是小人……”
我和九公主都吃了一惊。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躲了许久的青莲。
“你?”九公主惊艳于青莲的俊雅,又恼怒于他的大胆,而我,却是实实在在地怒了。
“出去!谁让你来的!”
九公主看看我脸色黢黑,不由得眼光频闪“哟哦,想不到堂堂一个颜相爷,竟是个分桃断袖的!”
我垂了首,手在袖子里捏得发疼。
只听公主又问:“颜相姿容秀丽非凡,这位公子身形俊秀疏朗,倒真是养眼。喏,颜相你是在下吧?”
“是。”青莲朗声回答,“阿荣娇弱,正该照顾。”
九公主得了秘辛,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青莲与我。
我摆手让他下去,他却跪在我面前:“小师叔,师傅让我来找你就是要好好照顾你。过两年你身形有变,瞒不过人的。”
我知道,我也同陛下辞过官,只是陛下说:“阿荣你也太大胆了!相国这个位子你要来就是为了不被人欺负么?也罢,就把你那个丝竹苑管好就成,国事还有旁人!”
“什么时候朕倦了,就去阿荣那里坐坐。所以阿荣不能离开朕。”
说真的,我也舍不得从小一起长大的陛下。可是……
“小师叔。”青莲摇头:“师傅在等你回家。”
我吃惊地望着青莲:“咦?你怎么知道?”
青莲将玉佩从袖口掏出“师傅临走的时候说,若找到你小师叔,就说师傅年纪大了,等不了许多年了……”
我摸摸玉佩,终下定决心。
“走。”放下官印。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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