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香樟

　　初春，庄里的事又多了起来。
　　“最近的丝绸质量都不太好，苏州那边人心惶惶，自然质量效率都不太高。”鹊庄大掌柜跟在曾清南身后连连解释道。
　　“哼，苏州一群贪生怕死的，还惧那一群乌合之众不成？”
　　大掌柜愣了半晌，担心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满洲人也是虎视眈眈啊。”
　　曾清南回头看了眼大掌柜，险恶的把丝绸丢到一边：“就是死了人，也要把我的货保质保量地送过来！你去给苏州那边写封信，催一催。”
　　“是，我这就去办。”
　　大掌柜应承着提着袍子走进了里间，曾清南寻了座端了杯茶仔细翻阅账本，眉头紧锁，刚入春还是有些许冷的，虽说春风拂面但也不可小视。
　　“阿嚏。”
　　“爹。”
　　曾清南揉着鼻子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曾宁朝，心里直纳闷，可也没有多问什么，只问了一句：“怎么今天有空来转转。”
　　曾宁朝站在自己老爹面前，双手垂下，头颅微低，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曾清南从来没见过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这番模样，便也认真起来，坐直了身子沉声问道：“有何事？”
　　曾宁朝紧抿着嘴，耸着肩膀抬头说道：“我有事与爹商量。”
　　不知怎么，曾清南心里凉了几分，看到曾宁朝如此表情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放下账本，喝了口香茶：“有什么事回家细谈。”
　　曾宁朝抬眼凝视着自己的父亲，外面街道人声鼎沸，可偏偏屋里却静默地让人压抑，他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是要做何等重大的决定，最后还是轻吐出一口气，点点头，提着袍子走了出去。
　　曾清南伸头张望着那个身影，想叫住却没叫出口，看曾宁朝步履沉重作为父亲不由心中烦闷。
　　曾府内大厅，真可是春色满园关不住，杨柳招摇，牡丹端庄，粉嫩娇柔就像是即将出嫁的女儿家。
　　“这嫁衣是有讲究的，让你家小曦辛苦辛苦出把力。”
　　温如卉摩挲着嫁衣，满面笑容：“哪里哪里。肖夫人这话说的见外不是？”
　　肖夫人低头笑笑，复而又叹口气念叨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怎么也没想到嫁的这么快。”
　　温如卉倒是直言不讳表示赞同：“也是，你家老爷为何如此着急要把自己大女儿嫁出去？”
　　“你不知道现在外面传得有多吓人？说是那帮土匪搞不好是要直捅北京的！满洲人也不是好惹的，要是被他们占了哪座城可是要屠城的！”
　　温如卉本身还挂着笑，听这话拉下脸来，皱眉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大明岂是这么不堪一击？”
　　肖夫人辩解道：“咱们泉州是边远地方，倒时要真是战火纷飞北京能顾得上咱们？我家老爷也是想让自己闺女安定下来，总得有个依靠才好，只是我真是不舍得，就这么嫁了？就这么嫁了。”
　　温如卉看肖夫人一副泪眼盈盈的样子柔声道：“那夫家怎么样？”
　　“能怎么样？我家老爷是做事太麻利，只要是身家清白，旗鼓相当就好，是做瓷器生意的。”
　　温如卉掂量着话语，小心斟酌道：“那也还好，你不是还有个小女儿吗？也不是太孤独。”
　　“你是说念璃？那丫头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每天都笑嘻嘻，傻呵呵的，魂儿都被那个戏子勾走了，我倒是想让她赶快嫁出去，到时候盖头一蒙就老实了！现在像什么样子，上次把她爹爹惹急了可关了十天半月的，可这性子还是没有收收，女儿家的也不嫌丢人！”
　　温如卉看着肖夫人一说到自己的女儿精神一下子就涨到顶，笑着说：“没事没事，小孩子不懂事，过一段时间新鲜劲过了就好了。”
　　肖夫人拧着秀眉没说话算是表示默认，沉默一会儿复又想起来什么，提醒道：“对了，别说我心急多管闲事，你也给你家宁曦赶快寻思个好婆家，前两天年下来也就踏实了，别赶个正当挑不上好人家，现在街里街坊的大多数跟我家老爷一个想法，都得先把闺女安排妥当了。”
　　“这事……”
　　肖夫人见温如卉面有难色，恍然大悟：“瞧我这快人快语！我可不是存心挤兑你，其实你家宁曦也挺好的，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也不差，这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流言蜚语总该淡些了，别听那些媒婆瞎说什么嫁不出去！这怎么可能？”
　　温如卉没想到肖夫人竟如此直接，只好谄谄地笑了笑说道：“也是，就看我家老爷有没有这个打算。对了，这嫁衣要几个人绣？”
　　“要六个未婚嫁的女子来绣，图个吉利，选夫家就没有上心，只好在这方面来弥补了，我们老家说穿上留个未婚女子绣的嫁衣大吉大利，和和美美。”肖夫人拍着手中的嫁衣感叹时光匆匆，过一会竟又得意起来：“你别看咱这镇里人多，可是这未婚嫁又真心实意愿意帮忙的没几个，你别瞧彭家那夫人面上冷，可也挺热心肠，人爽快利索立马就答应了，我还求了知县夫人家里的千金，人家也没拒绝，看来我那大女儿还是积了点德的。”
　　温如卉惊讶肖夫人竟然请了那么多人帮忙，不由担心道：“这……小曦要是绣的不好，这给搁到这么个大红嫁衣上也不好看啊。”
　　肖夫人甩手：“别说这个，绣这身衣服重要的不是手艺重要的是人！回头让你家小曦跟另外几家小姐商量商量，看看谁绣什么。”
　　温如卉着眼看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至于曾宁曦能不能胜任温如卉也不好推辞了，又跟肖夫人聊了些里外家常便送了客，开始准备晚饭。
　　晚饭有新鲜的甲鱼，温如卉本不想叫曾宁曦到正院来吃，可听说曾清南要回来用饭，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刘妈晚饭时把曾宁曦叫过来一起用膳。
　　黄昏时刻，曾宁曦跟往常一样给足了面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待开饭，温如卉坐在桌前慢慢等待。
　　天边擦了黑，下人们开始挨个掌灯，回廊里的灯光慢慢亮起来刚好照在进门的曾宁朝脸上。曾宁朝神情恍惚，一言不发，看见温如卉像是没看见一般，刚要走向里院就被温如卉喊住：“宁朝！”
　　曾宁朝一个激灵，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般才恍惚抬起头看向温如卉，温如卉和曾宁曦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曾宁朝没有说话，外面又有了动静，下人们拥出去迎接，原是曾清南回来了。
　　曾宁朝回头看向曾清南，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走近大厅才叫了声：“爹。”
　　曾清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这一桌子丰盛晚饭问道：“先说还是先用饭？”
　　温如卉第一次听到曾清南用询问的语气向曾宁朝说话，又觉察出曾宁朝今天奇怪的表现不仅有些慌神，看着曾宁朝一脸沉重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听曾宁朝说道：“先说吧。”
　　曾清南眯了眯才点点头答应，绕步进了里院书房，经过饭桌正好看见站在一旁的曾宁曦，一脸惊讶，但就是那么一瞬间，惊讶就收了回去没有任何表情匆匆走进里院，曾宁朝从曾宁曦身边经过也没打声招呼，也匆匆绕了进去。
　　曾宁曦心下虽是奇怪，可也没有多重的好奇心，反而是温如卉坐立难安，等了半晌才道：“我们先用吧。”
　　曾宁曦这才入了座。
　　用饭期间，温如卉显然心不在焉，幸好曾宁曦也没有主动找她说话，两人相对无言。
　　快用完了饭，温如卉才想起正事来。
　　“哦，对了，小曦，今天肖夫人来做客，说是要你帮忙绣一件嫁衣。”
　　曾宁曦撇眉显然是误错了温如卉的意思，一位温如卉这是存心为难她，这要是在平时倒是有这个可能，可是现在温如卉绝对没有这个闲心来存心挤兑。
　　“娘是答应了？”
　　“肖家大小姐要出嫁了，肖夫人也是图个吉利，给女儿把后面的路铺的顺点。”
　　曾宁曦咬了咬唇，很是为难。
　　温如卉没有察觉，只是等着曾宁曦的回答。
　　曾宁曦认识到温如卉不给自己台阶下，觉得这件事实在不能勉强，只好难得低了头：“您知道我女红并不怎么好，也拿不出手。”
　　温如卉摆摆手：“肖夫人说看得不是手艺，是人。”
　　“人？”
　　“这嫁衣是要六个未婚嫁的女子来绣，到时候新娘子穿上大吉大利，夫妻之间和和美美。”
　　曾宁曦没想到还有这种讲究，倒是松了口气，可是她了解自己的水平，实在是差强人意。
　　温如卉见曾宁曦迟迟没有表态，有些不满意，以为是曾宁曦耍小脾气，不给自己这个面子，于是笑了一声说道：“小曦是太忙了怕耽误自己的时间？还是看不上这等小事，挤出时间来多读读史记？”
　　曾宁曦一听，有口难辩，温如卉接着说道：“如今这世面乱的很，小曦可是又什么独特的见解。”
　　曾宁曦听着，不好不言语，只说到：“这嫁衣我会绣的。”
　　温如卉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这小丫头每次都需要讽刺一番才知道服软，跟她娘简直是一个窝囊样！
　　“那就跟另外五个小姐商量商量，分分工，你不是跟彭小姐挺好吗？你明天可以去找她商量商量。”
　　曾宁曦一听彭斯哲也要参加，心立马放到了肚子里，心想自己终于有伴了。
　　用完晚饭，曾宁曦也没有吃饭后水果，就赶忙回了自己的小院里呆着，温如卉也乐得清闲，回了房。
　　可路过书房，看见里面还是灯火通明，两个人影好像言辞激烈着交谈什么，便不由地停住了步子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却是什么也听不清。
　　温如卉感觉有事发生，可又不敢往深了想，揉揉太阳穴渡步回了房。
　　夜晚，第一场春雨终于不负重望地稀稀拉拉下来，在漆黑的夜里听着滴滴答答地雨声，不禁让人心烦意乱，外面雨细如愁，打在芭蕉上就像打在温如卉的心上一般，明明没有波澜可还是在微微颤抖。
　　她在里屋来回渡步，曾清南还没有回来，就是说他与曾宁朝的谈话还没有结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谈如此长的时间？又是什么重要的事让曾宁朝宁愿和曾清南商量都不找跟他最亲近的娘亲商量商量？难道是自己儿子长大了？
　　从曾宁朝出生到现在，温如卉很清楚，曾宁朝不是很亲近他爹。自己儿子的性子过于散漫，洒脱。可偏偏曾清南的性子却是固执严谨，一丝不苟。两个人不管何时何事意见上绝对是有分歧，而且还是天南地北的意见想法。
　　曾清南对自己的儿子期望很高，自然也是严加管教，自小到大从没少挨过家训，曾宁朝不像曾宁曦硬气到底，打在他身上，就像打在棉花上一般，让曾清南不能好好地对他发一次脾气。你今晚让他抄家训，他定能边抄家训边抓老鼠玩，你让他在祠堂里跪一宿，他定能把供给老祖宗装食物的托盘顶在脑袋上来玩。
　　这样的儿子，真的让人哭笑不得。
　　温如卉不知什么时候以停住了步子，回忆到以前。结果连曾清南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还不就寝？”
　　温如卉一下子扯回了思绪，回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曾清南。
　　曾清南合了衣，自顾自地上了床，闭上眼睛。一副疲惫的神情显而易见，温如卉开了几次口都不知该从何问起，最后只好开门见山问道：“宁朝，那孩子说了些什么？”
　　曾清南睁开眼，望着床帐，最后索性坐起身，背倚着床栏，双眼定定地看向温如卉。
　　温如卉看见曾清南这般表情心里更是没底，坐到床沿见曾清南不说话，便先开口道：“宁朝这孩子从来不会这样，到底是怎么了。”
　　曾清南没有说话，温如卉有些激动道：“宁朝也是我的孩子！十五年来也是我辛辛苦苦地把他养大！这孩子今天到底给你说什么了？”
　　曾清南望着温如卉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温如卉肩上，温如卉身子一僵，有意识的往后一挪，今天大家到底是怎么了？
　　“如卉，宁朝已经十五了。”
　　“我知道。”
　　“这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
　　“我也知道。”
　　“我并不是不在乎这个儿子，也请你不要误会。”
　　温如卉犹豫了一会说道：“这个……我自然也是知道。”
　　曾清南垂下手，目光瞥向一边不看温如卉。
　　“你得跟这孩子分开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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