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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秋
深秋的时节,大江也现出了一种枯泽。山寒水瘦,树叶子也开始飘落了。但是老天给人间的磨难是没有止歇的。
不知什么时候,小城里多了很多面色苍黄的乞讨的人。他们沉默着,乞到东西就胡乱吃一点,没有吃的就饿着,听天由命着。开始一个两个的出现在街头,总有人可怜他们,给点食物,还打听他们的身世。但是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有一个半老的女人说了一句:“老天不要人活下去了,捱一天算一天罢。”人们一时不解,总想着春夏那场大水,多少影响了收成,多几个逃荒的罢了。
后来才知道,春夏的那场大水,带来的并不是饥荒,而是一个更为可怖的妖魔。
城里面色金黄的人竟是越来越多了,随处可见,天色一黑,屋檐下三三两两的竟都是这样骨架一样的人。他们不和别人多说一句话,像石头一样卧在那里。小城里的人多半是奇怪,看得多了就麻木了,见到他们在泔水桶里抢吃,还不免呵斥几句。
天再寒一点,那些怪人抵抗不住,早上就看见有人死了,还是像个石头,硬梆梆的。第一个死去的是个小孩子,七八岁的模样,头天还吃了别人给的半个米糕。半夜听到有个女人鬼叫,一条街的人都给喊醒了。那孩子和他母亲就睡在一个茶水铺子门口,铺子老板冲出来踢了那女人一脚,她滚倒在地,怀里的孩子牙关紧咬,哆嗦成了一团。老板张张嘴,还没说什么,那孩子就浑身抽搐了几下,唾了一口鲜血出来,断了气了。茶水铺子的老板吓得当即关上门,连灯都不敢再点。那母亲哭了几声,就销声匿迹了。清早来看,只有一点血迹在青石上,也不太真切。
后来有人说到这母子,总说,这就是个不祥之兆,是一对凶神。从那天起,那些面色苍黄的流民开始一个一个地死去。都是浑身抽搐,口吐鲜血。报到府里,也只是派了人来收尸罢了。后来才有人说,这算什么,大江下游都死到几百里断了人烟了。那场大水带来了极为严重的疫情。
小城这才懵懵懂懂地惊恐了。这不就是老辈人说的人瘟么,人就像成熟的麦子一样倒伏下来,把繁华的城廓在很短的时间变成空城一座。
流民被驱赶出城,小城的人都开始愤怒了。还亏的我们那么可怜他们,还亏的给了他们吃,让他们晚上歇在自己家的屋檐下!再有流民进城,就会遭到白眼。若是敢伸手乞讨,还会吃到一顿好打。但是城西是一片荒芜的地方,他们就偶尔出没在这里,里正还常常带着扎白布的仵作来这里,从荒蔽的破房子或草丛里往外抬着死尸。
小城里也有人开始面色发黄了,这样姜黄的面色就是瘟疫的预兆。药铺子里的什么千金方,驱疫散,就放在当街的大锅里熬着。浓烈的中药味道在道路上弥漫。
郎中们说,大江里的水都是有疫毒的。靠江吃江,谁不是吃江水的呢。再说天下水都是一源的,井水塘水也是保不定的。有钱人家都改吃西边山里的泉水了。天天在官道上都有鳞鳞的送水车走过,反倒显得热闹。
西山的泉水是很贵的,整日的吃喝洗刷,小萦的家里哪里用得起。只好将井水放在大缸里澄着,喝水也是烧开了再喝,处处也小了心。小城虽是惊慌了一番,也没有死几个人,大约是下游的人已经死的够数了罢。有几个老弱的,的确挨不过去,但也说不清是不是疫症。但是人们还是吓得不轻。大街小巷一股子中药的香味,苦苦的。
王全的胆子极小。现在他若是喝水,必定要是滚了两滚的开水,喝之前还要犹豫一阵子,好像他不是喝水,而是喝毒药。家里老是熏着艾草,居然干净整洁了很多。但是王全的脸色反倒是憔悴了,夜里睡不好,白日里就昏昏然,挂着两个黑眼圈。倒是母亲和小萦脸色红润,精神十足,衬得他更加暗淡难看。
他不时地在水缸和木盆里照照自己的脸,疑心自己脸色姜黄,有时候还伸出白苔很厚的舌头看看。他自己暗地里找过一个游方郎中,那人故弄玄虚地说了一番,也没说清是不是染上了疫症,倒是卖给他好几包也不知是什么药,有丸有散。王全也疑心自己吃了亏,却不好声张。
小萦暗地里好笑,那些剽悍的水手们,哪个把死看在眼里,风里浪里的一身血性。小萦自小耳濡目染,不免看轻了王全。若是王全问到她:“我今日脸色可是有些黄了?”她便故意踌躇,说:“好像是有点罢。”王全的脸就有些白。小萦心里笑得要死,他的脸色一直阴阴的,谁看的出黄白来。
母亲把那个游方郎中的药煎了给他吃,吃的脸色更难看,见到饭就要吐。母亲一边给他倒水拍背,一边冷笑:“药是三分毒,治得了病救不了命的。”王全自己也叹气,这会子心里添了忧愁,一家人反倒和气起来。
天也冷了,枯草上开始结了霜,早上起来,瓦楞上青白的颜色,再加上惨白的墙上黑洞洞的窗户,愈发的现出一种凄厉的意味,一种萧索的意味。母亲打算给小萦作件新的袄子,晚上在灯下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大红的软缎面子,上面隐绣着小小的蝙蝠,一个个圆滚滚的,透出可爱的样子。月白绫沙的里,絮着又轻又软的棉花。小萦自小没有穿过这样好的衣裳。总是问:“妈,过年可做的好?”母亲就说:“还盼过年哪,过了年可就真是大姑娘了。”小萦摸摸那满绣着小蝙蝠的软缎面子,很柔和,在她的手底下轻的像云朵。
天冷了,苏婆婆总是睡不暖被窝,晚上还是小萦给她捂热被子。小萦睡在奶奶身边,听着外边枯叶簌簌的落下。
小城的人们本自以为可算是安安稳稳的能过日子了,可是没有想到疫症不是那样好过的。棺材铺的生意明显的好过往年,药材铺子里的汤药一直当街熬着。吃药也不过尽尽人事罢了。只是这势头到底没有下游的狠了,大约也是天寒了,死的人也快够数了。但是也不是全然的无事,许多茶楼酒肆的生意都清淡了下来,到底有了几分萧条。小萦还去城东,那里家家熏着香料,一股子辛辣的香气。小萦每每被熏得打喷嚏。洗衣娘的活计也是越来越难,城西是那些疫症难民出没的地方,谁敢再把衣服给他们洗?最后只剩四海当铺的王桂斋家。周家也不敢了。小萦最后一次将洗干净的衣裳给他们送过去,那个胖管家妈一脸的惊慌,整个周府烟雾腾腾,都是药材熏香的味道。小萦只是在后门那里打了个转,也给熏得两眼发红。
周府后院的海棠也全凋谢了,只剩下清冽的寒气中飒飒的枯枝。小萦看着它,直觉一阵透骨的冷。也还是愁着日渐发少的营生,不免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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