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二
整个星期轶丽都在打趣我和老头，作了无数设想，平白添了好多下饭的谈资勉强对付轶丽单调的食谱。老头的名片简直笑死人，叫什么不好，居然叫做Matthew，大名鼎鼎的马太福音那个马太。你想想，马太，还不是麻袋么？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能掐会算。
接著几个星期我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笔记本电脑整夜整夜地开著，闪亮的荧屏惹得我迎风流泪。等我忙完，学校的群发邮件已经在提醒我们两星期后改成夏令时。这个冬天这么短。
周三晚上博物馆的会员之夜有地质特别展览。博物馆这个地方总是拥挤，会员之夜尤其如此，简直和商场的人流密度不相上下。奋力杀进陨石展区。陨石看起来好像只是枯燥的岩石，但它们是坠落地球的太阳系的一小块，可能来自小行星，彗星，甚至月球，是唯一能了解地球外的世界的媒质。
我着迷的望着一块Achondrite，外表看起来很普通，土黄色，和玄武岩类似。有人拍拍我：“小姐，请保持距离。”一转头，居然看到笑眯眯的马太。难得的是马太真正懂得陨石，分得出石铁质，铁质，含炭球粒陨石，连来源都如数家珍，我这个伪陨石迷听得连连点头，俯首帖耳。
今天马太自己开车。看完展览时间还早，我向轶丽电话请示获准请马太回家喝茶。马太非常高兴，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盒子来跟我上楼。
轶丽已经沏了茶。水大概没等到沸，碧绿的茶叶舒舒卷卷有余情。我瞪了她一眼，她小嘴一瘪，十分不屑，又是欺负这洋鬼子不识货，只肯把表面功夫做到十足。我有点担心这个麻袋装得不是一包草，那就丢脸了。
马太的盒子真是个潘多拉的宝盒，里面装的居然是魅力无从挡的起司蛋糕。这家著名的店开在城内第二号高楼底楼，紧临著湖，风头之劲一时无两。
我奇怪极了，难道他早知道今天会遇上我？不可能，我这么能掐会算也掐算不出这么汹涌的人潮角落里有人专程备了美食来等我。
轶丽高兴坏了，赶紧拿出碟子来。马太怪有趣地看着轶丽，说实话，轶丽的吃相是可爱到了极点，腮帮子鼓鼓的，小兔子似的。我烧了水，喝茶一定要喝到第三道，淡如微风的第三道才是茶的真味。
马太吃得很慢，一口蛋糕一口清茶，我几乎看见他正襟危坐在一流的馆子里，一口蛋糕一口冰水再就一口咖啡，哑然失笑。
这个蛋糕迅速拉近了资产阶级马太和无产阶级的距离。所以第二天他的车又出现在门口时轶丽轻快地跳上了车，天气刚刚有点回暖，轶丽已经穿上了春装，散下慵懒的长发，色如墨鸦，青春从格子大衣里跃跃地探出头。
马太的健康情况欠佳，他的司机婉转地请我照看他的身体。我留意他吃的药，两种，一次一粒半，药看起来很普通，很快我也忘了这回事。
星期六是今年来天气最暖和的一天，马太带我们去探早春的苏必利尔湖。经过三个州（伊利诺、威斯康辛和密歇根），穿过巨大的森林去往湖岸国家公园。
森林在公路两侧延伸，清冽的森林的气息从空气循环器里探进一只小手。天气太冷，树枝要么光秃秃的，要么是经历了一冬恹恹半凋的残绿。
经过八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湖岸国家公园，这时大概下午四点，是日多云，狂风呼号。芝加哥素以风城著称，但是我从未遇到过这样令人沮丧的天气。
站在悬崖绝壁上的观景台眺望，只见云层越压越低，不透一丝阳光，咆哮如雷的大浪将海滩席卷一空。天哪，苏必利尔怎么会是一个湖呢？她是不折不扣的大海。
我常常经历难以说出心中真实感受的痛苦，山水有大美而不言，却总叫人一场消黯永日无言。
就这样一个苏必利尔，再次让我领略了湖泊的美。我曾在台风季节乘过大半个月的海轮，无边的大海是毫无希望的象征，令人疲倦，绝望，渴望淡水一般地渴望陆地。我不敢回想疲乏不堪的旅程中再次遇到暴风雨和巨浪的后果，但此刻我如此渴望有一艘五桅帆船，散发弄舟，扬帆万里。糟糕的天气让人比平日百倍痛恨平庸。
马太很震惊我有这样的想法。
“帆船？(Sailboat?)”他的眉毛挑得高高的。
我笑了，自己也知道笑得杀气腾腾。质疑我？那是我二十岁整个夏天的代价！
马太灰眉毛下的眼睛发出光来，炯炯地看着我：“夏天我们一起来玩帆船。”近距离看蓝眼睛，蓝色让步给了一种灰色，难道他的眼睛也是水系一种，只是折射阳光的颜色？
次日，轶丽说我们去探险，从悬崖峭壁下到海滩。她真是夸张，只是一条难度大一点的徒步道。
穿过林子，沿著静静的湖边小溪走，小溪那么安静，令人以为她静止不动。但在另一边，大浪咆哮如雷，怒气冲天。溪水是深棕色的，沉淀了很多积年的树叶。
仅仅一个苏必利尔湖就可以令你相信地球是圆的，湖水凸出地平线，就象是一堵水墙耸立。沙滩上有许多鹅卵石，粉红浅紫，缤纷的孩子的梦。
真想下湖游泳，可是那会被冻僵的。我在沙滩上寻找螃蟹，没曾想这个初春，我们是沙滩上唯一的生物。虽然轶丽就在我身边，但久违的孤独感随浪时隐时现，挥之难去。
突然下雪了。湖滨突如其来的雪一直被称为“湖的奇迹”。一片小雪花瞬间飞进我的眼睛，这是第二次了，猝不及防如中电击，过去忽然一下从时间的灰烬里爬出来，露出一角峥嵘。还记得么，那雾夜里的沧然一笑？
我的泪砰然入土
成就一颗千年的琥珀
远处
有两只惊觉的宿鸟
在空中漫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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