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东风花千树

　　“人类假如想要看到自己的渺小，无需仰视繁星密布的苍穹；只要看一看在我们之前就存在过、繁荣过、而且已经消逝了的古代文化就足够了。”──希拉姆宾汉

　　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北部的奇琴伊查是玛雅时代最后的古城邦，也是我墨西哥之行的最后一站。爬上著名的羽蛇神金字塔，看到塔底游人如织，对着空落落的武士殿，我敲敲自己的脑袋，提醒自己已经回到了现代文明社会，灿烂神奇的玛雅文明淹没在幽黑的历史深处。

　　我的电话卡在墨西哥不能用，只能找个网吧收信。

　　爸爸妈妈都很好，信依旧简洁明了，提纲挈领。藏民汪洋也有封信，意外。他奶奶在纽约过世了。他仍在高原，可可西里的项目必须在雨季到来前完成。汪洋问我能不能替他去灵前行一个礼。

　　墨西哥的暮春炎热如盛夏，我的牙齿冷得上下打架。抄起包立刻往外走。路边的长途电话画着清晰的通话区域，不过南北美洲，世界在他们眼里通共只有这么小？

　　阳光猛烈，却照不进我心，仿佛回到世界之外虎跳峡那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

　　对面的山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轮廓。云气从峡谷中一阵阵地冒出来，被风扯得或浓或淡。

　　我坐在悬崖边，熄了电筒和头灯，我需要黑暗，黑暗让我安静，让我不用说话，不必对外界做出反应。

　　我自己也不能肯定我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逃避。据说狼受伤后会找一个单独的地方添濡伤口，我不知道我这算什么。我知道的是我已不是以前的我，我需要一缕阳光划破厚厚的云层直射心里。我需要一个人的黑夜，需要来这样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就这样，我坐在悬崖下，望着黑暗中的峡谷，渴望一缕阳光。

　　然而比第一缕阳光更早来的是汪洋。他刚决定辞职援藏，知道我休假回了家，跳上南行的列车，却始终距我一步之遥。在桥头投宿，开客栈的张老师说起一个女孩子不听劝走夜路进了虎跳，他问清路线背上包就追来了。

　　那时汪洋一家已经移民，谁也不能左右他的决定。黑夜里他的黑眼睛温柔热烈：“不能和父母在一起确实很糟糕，但是更糟糕的是不能和自己在一起。等你找到了自己的翅膀，这些都不是困惑，天空如此广阔，飞翔没有痕迹。”

　　一道起飞的山鹰，终于有了自己的方向，只是夜沉沉，我却要去向何方？

　　在语言不通人生地疏的墨西哥，我如此想念这个陪我一起长大的朋友，迫不急待地想告诉他：我也终于和自己在一起了。

　　走得满身汗，才看见一家中文招牌，是一家中餐馆。食客和店里打杂的都是墨西哥人，只有柜台收帐的是黄皮肤的中国少年。我问他哪里可以打电话回中国，他笑起来：“我这里啊。”我给他十块美金：“我只讲十分钟。”少年拿起电话拨了一通号，然后给我：“拨你要的号码，前面加01186。”

　　西藏应该是半夜。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我是汪洋。”汪洋的声音如此清醒，我知道他一定没有睡。

　　“大海洋！”

　　电话那端迟疑了几秒钟才回应：“雪莲花？你在哪里？”

　　大海洋和雪莲花，久违的名字，十年没听过了。我的泪克制不住地涌出来，汪洋恣肆。初中时的接头暗号，没想到他还记得。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自己记得的事都可以和另一个人分享印证。

　　“雪莲花呼叫大海洋。我去看了能找到的所有玛雅遗址。”

　　“收到。”汪洋的声音也不再如往日一般稳定，如大海微澜。玛雅曾经是年少的我们一心想要去看的地方。

　　“我看到你的信了，有地址一定能找到，放心。你节哀。”

　　“雪莲花......谢谢你。”他明显有停顿，却只是说了一声谢谢。

　　我对着话筒哭起来，仿佛所有的悲伤都被一句话点着，山崩地裂。

　　“怎么了？”不由得汪洋不惊，他认识我十五年，对年轻的我们来说，简直是一辈子那么长，他对我简直比自己手中的掌纹还要熟悉。

　　我抽泣着说：“大海洋，我找到自己的翅膀了。”

　　汪洋那边久久没有声音，仿佛他亲手排布的光纤也会被狂风吹断似的。久得我要挂电话，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既然找到了就回来吧。”不等我挂，他那里“哒”地一声。

　　我持着听筒，竟不知身在何处，地动欲裂，又仿佛浑身湿透了在船头吹风，小船在浪尖翻折，我自扬眉与飞浪竞逐。我飞了这么久，依然有人在原地等待，这可是一个童话？

　　“小姐，小姐！”

　　原来是有人在摇动我肩。正是那个少年。“你是不是中了暑？”

　　我赶紧擦干眼泪，多么丢脸。原来有些事十几岁时做不好，二十几岁同样做不好。

　　飞机漂浮在一万米的高空。舷窗外的太空是无边的黑暗，只有极远处透出一线幽暗的蓝色。

　　机舱内熄了灯，离家的人都各自在自己的梦里找寻所依。

　　我无法入睡，我喜欢这无尽的黑，我喜欢漂浮在无尽宇宙中的感觉，我喜欢用终极的静灭给自己扩展心的触角，就象用死亡给碌碌随波的人生设立航灯一样。

　　《西藏生死书》说，你不了解死，如何能了解生的意义？当死亡被一遍一遍演给我看，其实无非四句话：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汪洋家在纽约布鲁克林老区。山中不知岁月，我在丛林里错过了汪奶奶的葬礼。只能在照片前深鞠一个躬。

　　汪奶奶在照片里慈祥地笑，耳边放着她最喜欢的西贝柳斯。她的钢琴白纱笼罩，再也没有人用钢琴来弹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弹得一夜东风花千树。

　　只除了汪洋。

　　除了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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