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店风云

　　又是一个周末，我进了好多“药材”，正分门别类地往里塞，反正闲着也闲着，我打算做点玩意儿。
　　正琢磨着，有人敲门，不，不是敲门，是拍门，“砰砰砰”。
　　这简直是砸在我的心上。我心疼那两扇年代已不可考的老古董门板经不起折腾，赶紧去开门。
　　打开门，不见人。肯定是哪个街坊的小子使坏，我刚要关门，一个细细的声音：“不要！”
　　门边站着一个气乎乎的孩子，小小的个子，全裹在一件瓢虫披风里，头上两个触角歪歪斜斜，不知伸到哪里去了。她的眼睛很气愤地瞪着我，小鼻子小眉头都皱着，我乐了，这不是“不高兴”么？
　　一把抱起来，进屋。“怎么来找我玩了，你妈呢？”
　　“不高兴”哇的哭了，如洪水决堤，我吓得一哆嗦。如果世上有什么比一个两岁的孩子持续不断的哭声更可怕的，就是一个大嗓门的两岁孩子。
　　“不高兴”是我的朋友踢一的女儿“猪猪”，芳龄两岁，80%的时间都属于愤怒或者出离愤怒的状态，所以我给她起了个外号“不高兴”。她不明白，她妈倒是乐坏了，后遗症就是她妈动不动就管我叫“没头脑”。不用说，这个报复性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我除了有点早老性有点强迫症，我哪里没头脑了？
　　好不容易安慰下了“不高兴”。从她两个两个往外蹦的字眼里我勉强明白，踢一好像出了点什么状况，“妈妈，不笑”，你说多大点事，猪猪就哭得稀里哗啦差点淹了我家，这时候就看出母女连心了，把我这外人给酸得。
　　我们去看踢一的路上，猪猪继续罗嗦：“小被，不要。Ladybug，要。妈妈，不笑。”我说猪猪今天怎么穿得跟过万圣节似的。可怜的猪猪，这都遭了多大罪？为了逗妈妈笑，连从出生起就盖着的最温暖的小被都可以不要，最讨厌的瓢虫披风都肯穿上，可是，妈妈还是不笑。踢一你实在是不应该啊不应该，看我见了面怎么踢你一脚。
　　房间的门敞开着，我一眼看到踢一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猪猪哇哇哭着，扑上去叫妈妈，可恶的踢一头也不回。“好了，好了，我知道一定是猪猪不乖，不肯吃饭还是怎么惹你生气了，可是你是大人，怎么能生那么长的气呢？你的肠子也太长了。”我拍着踢一的肩膀语重心长，良言相劝。
　　踢一理都不理我。我生气了，这么拽？我可是猪猪搬来的天兵天将，这么容易就打发了？我卡卡地把她的身体给扳过来。触手怎么这么硬，石膏像一般？糟糕！
　　踢一给我扳了过来，可是整张脸白成了汉白玉，毫无表情，我心一沉，伸手探她的额头，冰凉。我身上的血一下子冷了下去，这是石化！一无所知的猪猪还在摸妈妈的衣服。我抱起猪猪：“猪猪乖，妈妈累了睡一会儿。你不要吵。”猪猪很乖，果然闭嘴，但是眼睛里全是问号：妈妈什么时候醒？
　　电话铃不识相地狂响。我没好气地接起来，一把温柔地拧得出水的声音：“踢一生日快乐！”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变成两个大了。扔下电话，抱着猪猪狂奔回去。天哪，满天神佛一定要保佑我赶紧找到那本书。
　　我给猪猪一勺，示意怎么一下一下地刮苹果吃，猪猪吃得津津有味，一点也不吵，我抓紧时间把药柜的几百个抽屉全检查一遍。如果说我曾经有那么一闪念后悔过搬进来，就是现在。赶明儿我得做个检索卡片才行，这实在太难找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猪猪满怀耐心地寓吃于乐把一个大苹果刮光前我终于找到了那本书，旋风似的又抱起猪猪往外冲。猪猪又变成了“不高兴”，又咬又踢又哭，因为我动作太快，把她的苹果给碰掉了。我头上都冒火了还能理会这个小小的“不高兴”？充分发挥我向踢一同志学来的充耳不闻的本事，愣是狂奔几百米没歇气。猪猪哭声还没停呢，我们又回到了踢一身边。
　　踢一本来白玉一般的脸上出现了很淡很淡的红丝。我心急慌忙地翻开书，一目十行二十行地扫。猪猪试着拉妈妈的手，但是踢一的手已经僵硬，根本拉不过来。猪猪倔强的个性得到充分发挥，努力地扳。静室中只听见一种叫人牙痒痒的摩擦声。
　　我终于找到了那一页，尽量忽略猪猪产生的噪音，潜心默记。抬头一看钟，11点半。还好，还有半个小时。我拉过猪猪，猪猪皱着小眉头，很不待见我。
　　“我们要去救你妈妈。猪猪够不够勇敢？”
　　猪猪一下子两眼放光，猛点头：“要去！”
　　我掏出一个装满了液体的小瓶子，拿根吸管蘸一点，躲开猪猪伸出来的手，吹了一个大泡泡。泡泡亮晶晶的，阳光底下特别好看，反射七彩。我拉着猪猪，心里祈祷：猪猪千万别不高兴，要合作！和猪猪说：“跳！”我往前一跳，猪猪反而退了一步。就这会功夫，吹进来一阵风，那个最美丽的肥皂泡就飞走了。
　　我郁闷了，问猪猪：“你不想救妈妈么？”
　　猪猪羞涩地低下了头：“要，泡泡！”
　　我明白了，这整个一非暴力不合作，再吹一个，抱起她就往里跳，管她乐不乐意。钻进泡泡里面的时候“不高兴”哭得呼天抢地。幸好踢一被石化了，听不见看不见，不然非把我大卸八块不可。
　　我默默念了一遍书上的咒语。泡泡乘着一阵清风就飞起来了。猪猪新鲜得一下止住了哭声，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我得意洋洋地想，要不要把这招教给踢一，以后“不高兴”发作的时候有张皇牌在手。
　　泡泡飞了一会，停下来，我和猪猪走出泡泡。这是哪里啊？冰天雪地，冷得我一哆嗦。猪猪眼尖，先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湖，阳光下碧绿发光。她拉我：“游泳！”疯了，你以为这是游泳池？
　　我们到湖边，湖里真的有一个人在游泳。一个红人，印第安人。我看了地貌，已经大致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我们飞到了踢一来的地方，加拿大。这满川碎石，峭拔巨岩，只可能是在造山运动的碎裂中诞生，在冰川纪的重压下碾磨过的落矶山脉。
　　我念的咒语是带我寻找那个有本事让踢一石化的人，既然带我们来了这里，下咒的人也一定在这附近。我扬声招呼水里的那个红人。
　　红人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屋。我点点头，带着猪猪先去。我看猪猪的反应，发现她一点也不害怕：“妈妈带猪猪来过？”猪猪忽闪着眼睛，点头，一会又说：“游泳。”
　　我晕。索性带着她出去，到湖边，把她的小手放进水里，湖水冰冷刺骨，猪猪“哇”的一声，我恶意地看着她，看你还不接受教训乖乖听我的话。
　　猪猪一路哭着跟我回去，我到底忍不住，把她抱起来：“猪猪乖，阿姨要先救妈妈。”
　　猪猪念叨着“妈妈”，总算水龙头关闸。
　　红人已经上来，神奇地换好了衣服，在门口等我们。
　　我根本不和他客套，上来就问：“你为什么要扣留踢一的灵魂？”
　　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不是扣留她的灵魂。我是要收集她的灵魂。”
　　“放屁！”我不理会猪猪惊讶的眼神，都这时候了上一代的性命还不知点解，我哪来心情管下一代的教育问题。
　　我把猪猪推到红人面前：“你看！这是她的女儿，只有两岁。你难道吹口气让她一夜间自己长大？还是让她喝西北风长大？”
　　红人用一种赞美的眼光欣赏着猪猪：“她很好啊。她有和她妈妈一样的粉红色的灵魂。”
　　我看见他伸出手来想要摸猪猪。猪猪忽然怒了，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哭了，含糊不清地叫嚷：“妈妈回来！妈妈给猪猪！”
　　红人很难过，试图抚慰猪猪，猪猪怎么也不肯停，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我把她抱在怀里，想不出怎么安慰这么小的孩子。
　　红人伸手在她的头顶上轻轻点了两下，猪猪脸上还挂着泪水就睡着了。我和红人得以密谈。
　　其实踢一现在正经历的一切，包括石化，包括灵魂飞散，我都经历过。几年前我去西藏看雅鲁藏布大拐弯处，走了三十公里到达排龙门巴自治乡。俯瞰无比壮丽的雅鲁藏布马蹄形大转弯后，我在乡里住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年我生日的时候，我也完全失去直觉，灵魂飞度几千里，差点被排龙门巴的大法师收进去。幸好我运气实在不错，那年我发疯去滇东北苗疆过生日。我石化的时候是在一家苗族家庭旅馆里。
　　当地人找到苗族资深大法师，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太救了我。她不但飞去排龙门巴和他们辩论，把我救了回来，还把自己一生的法术写在一本书上传给了我。我将一生对她执弟子礼。
　　在世界各地，有很多忧心忡忡的法师，看着人类越来越堕落，人性中的恶占的比重越来越多，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收集最纯粹的灵魂，封在世界各处，如果人类真的走上了灭绝自身的道路，局势无法控制，这些法师就会带着封锁的灵魂逃到无人区，等战争平息，他们再出来用这些最纯粹的灵魂来制造一个新世界。我的师傅并不同意这种做法，但是她的力量并不足以影响其他的大法师。她只是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来到。
　　而收集人的灵魂只能在她或他生日的那一天，中午12点以前完成。那时候太阳正烈，人的精神最涣散，法力最容易趁虚而入。我们启程的时候已经是11点半，我们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
　　我和红人谈了很久，他才答应把踢一的灵魂释放，世界也许会因为人性的腐烂而毁灭，人类也许会因此灭种，但是我们不应该因为这种可能性而剥夺了猪猪的本来必然的幸福，对于猪猪来说，妈妈是一切，妈妈是世界，妈妈是她最好的伙伴，比小被重要一百倍的伙伴。
　　红人摸着猪猪的脑袋，体会着猪猪的担心难过，对我说：“你不知道，一个粉红的灵魂多么难找，我找了几十年才找到一个完美的。不过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为了一个未知的可能性摧毁一个孩子的世界。你们快点回去吧，她就要醒了。”
　　我们急急忙忙回来，踢一刚刚醒来，她看见猪猪，皱起眉头：“怎么把这么丑的万圣节衣服穿出来了？阿姨们都说丑，快，脱下来。”
　　我大怒：“谁说丑了？我说特别好看，很好看！”
　　踢一，你怎么知道你的小女儿曾经怎样的勇敢？飞了几万里，为了寻找妈妈回来？
　　但是猪猪不合作，我不让她脱，她又瘪着嘴，摆出一张臭脸对我。
　　哈，你的记性居然比我还坏？我瞪着她，骂她：“不高兴！”
　　她一抬头，清清楚楚地说出三个字：“没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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