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殇

　　接到韩天的电话，我感到十分意外。

　　韩天在电话里用他惯有的慵懒的声音告诉我，他现在在巴黎继续学习钢琴，并且他在巴黎遇到了一个女孩子，现在感情发展的很稳定。

　　然后，他低声问：“你过得好吗？”

　　他不知道，电话这头的我，早已泪流满面，因为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而拼命的点头。

　　泪水“啪哒啪哒”滴在面前的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我紧捂着嘴，不让自己的呜咽声让他听见。电话里，韩天因为没有听到我的声音而着急的喊着“喂喂”。在数声“喂”之后，大概他认定是电话出了问题，于是，电话里，传来的成了令人绝望的“嘟嘟”声。

　　我已经忘记了到底是几岁和韩天认识的，似乎他和钢琴是一起在我记忆中出现的。我和他从小就在一起学钢琴，每次他总是在我之后回琴给老师，而每次，老师表扬的人都是他而不是我。

　　在一次他回琴又比我好时，我问老师为什么我比他弹的差？我比他用功！

　　老师给我的答案是，韩天是用心在弹琴，而我，只是用手在弹。

　　后来，老师把唯一的一个全国比赛的名额给了用心弹琴的韩天。

　　我很气愤，在学完钢琴回家的路上，我不停的对韩天发脾气，凭什么去比赛的人是他，我为了这个名额努力了好多个月！

　　韩天一语不发的听着我对他发的脾气，甚至对我无端的指责都没有半点反应。这使我更加生气，我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韩天看着我，用那种他特有的哀伤的眼神看着我，忽然一拳砸向了旁边的水泥墙壁。
　　我被他的举动吓呆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那一拳砸得很用力，墙上留下了他的血迹。

　　他捂着那只受伤的手，然后对我说：“现在我的手受伤了，不能去参加钢琴比赛了，你去吧。”

　　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我嚷着：“我才不要你施舍给我！”转身就跑。

　　我没有看韩天一眼，但是，我似乎能感觉的到他在我的背后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我的逃离。

　　那一年，我和韩天都是14岁。

　　当我发现自己的眼神离不开韩天时，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害怕。

　　我克制自己不去关注韩天弹琴时专注的样子，克制自己不要喜欢上韩天哀伤的眼神，克制自己流露出更多对他的感情。

　　我和他照样和小时候一样一起上钢琴课，一起上完课回家。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傍晚，我和他肩并肩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着了魔似的看着他的侧脸，奇怪以前一直都没有发现韩天长的如此好看。

　　忽然，他偏过头，刚好对上我的眼睛，窘得我急忙躲开目光。

　　他停下脚步，然后认真的看着我，他的眼里仍然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我逃避着他的目光，难道我对他的感情被他发现了？我在心里自问。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韩天说。

　　我怔住。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卷纸交给了我。

　　我打开，是一份琴谱，却没有题目。

　　“我希望你能替我取个曲名。”韩天说。

　　见我还是愣愣的呆在那里，他笑了，明朗的笑容甚至晃花了我的眼睛，我从来没见他笑得如此明朗过。他说着“走吧！”就大步向前走去。

　　我发现，刚才他站得地方，正是14岁时他用拳头砸墙的地方。

　　而那一年，我和韩天都是17岁。

　　我每天都会弹韩天给我的那份曲谱，交织在旋律里面的是无穷无尽的绵绵的哀伤。

　　韩天自那个17岁的冬天傍晚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听钢琴老师说，他跟着父母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

　　只有我知道，其实韩天一直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他从来都不曾提过自己的父母。

　　每次上完钢琴课，我会自己一个人走过那条以前我和韩天一起走回家的路。然后，我会在那堵水泥墙面前停留很久，抚摸上面早已消失了的韩天14岁时留下的血迹。

　　韩天如同这个印记一起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只能每天用琴声告诉我他曾经存在的真实，还有那个只有他拥有的，哀伤的眼神。

　　原来，我是如此眷恋属于他的哀伤。

　　此时，我已经21岁。

　　接到能去巴黎进行钢琴决赛的消息，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终于能够见到韩天了。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无法忘记他。尽管已经知道他有了一个很好的女朋友；尽管在知道他有了一个感情很好的女朋友的那个晚上，我哭到无法自拔；尽管，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是我对他的执着和眷恋让他令我难忘，还是他本身令我难以忘却。

　　比赛前一天，我来到一家名叫“初恋”的咖啡馆。咖啡馆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架与这间别致小馆不相符合的，陈旧的钢琴。

　　喝着咖啡，我看向窗外，与韩天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想法让我感到微微的兴奋，我甚至假设了几十种与韩天在巴黎街头偶遇的情况。

　　我的心里又想起了韩天给我的那支曲子，淡淡的哀伤，却渗透进了每一个音符。

　　当我在这间小小的咖啡馆弹起这首哀伤的乐曲时，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些与韩天一起度过的日子。

　　我看到他在专注的回琴，我看到他用哀伤的眼神认真地看着我，我看到他用力将拳头砸向墙壁……

　　咖啡馆外的一个人影忽然僵住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着一个我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喊的名字：“韩天！”

　　那个身影始终没有转过头，匆匆走了。

　　我快步跟上那个身影，在一个简陋的小巷，他停了下来，终于转过身。

　　“韩天？”我喊着他的名字。

　　他比以前高了，也瘦了。看见眼眶深陷，面颊消瘦的他，莫名有一种心痛。他从怀里掏出一根劣质烟抽了起来。

　　“你告诉我你在巴黎继续学习钢琴的？你告诉我你有了一个感情很好的女朋友？”我问他。

　　“我骗你的。”韩天用沙哑，疲惫的声音说。

　　“为什么不继续学钢琴？”我依旧问他。

　　他一把拿下嘴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用力捻了好几下，然后把手摊在我面前，说：“你觉得这样的手还能再弹钢琴吗？”

　　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原本修长的手指因为干粗活已经有些变形……我忍着泪水转过头，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是来巴黎学习钢琴的，没想到，竟然为了能学钢琴，现在连琴都弹不了了。”韩天淡淡的说。

　　和他的曲子一样，淡淡的语气，却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哀伤。

　　他还是如以前一样用认真，哀伤的目光看着我，他安静的看着我，等待着我说话。

　　“我已经给那首曲子取了题目，”我说，“它叫作「初恋」。”

　　我看到韩天的眼神里又某种东西一闪而过。

　　然后，他笑了笑，说：“谢谢你。只可惜我再也不能弹这首初恋了。”

　　我和他都没有想到，我们的初恋竟然这么晚才揭晓。我们也没有想到，我们的初恋竟会这样的苦涩，只存在于记忆中。

　　那一年，我和韩天，都已经26岁。

　　我一直都没有问韩天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哀伤，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到巴黎艰难的学习钢琴，为什么在17岁那个冬天的傍晚之后就消失不见。

　　可是，当我面对26岁的他时，却一句话都问不出。

　　那次见面之后，我和他再一次失去了联系。

　　执着和眷恋的那一种淡淡的哀伤，注定，只能将它们冻结在时间的某处。因为，它们
　　只属于一个叫作初恋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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