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难

　　“乖，你先让爷爷打完电话，啊……”电话另一头一阵轻轻的关门声，老人似乎走进了另外的房间里，过了一会，他才问：“南少爷？”

　　南宋深吸了口气，语气变得稍微和缓起来，“刘伯，你又在跟你孙女讲什么奇闻逸事？”
　　“啊？嗐，那小丫头前两天不是看着咱家大院子里的海……”刘伯顿了顿，换了个说法，“看着你原本待的那地方空了，一直缠着我问你呢……”
　　刘伯说到这，无奈的笑了，“你说，少爷你这一走吧，这院子也空了……唉，我那小孙女还一直惦记着你呢，脾气犟，我按着你的说法说卖了，她不信啊，她爹妈也在这儿问……”

　　“……”南宋听罢，失神片刻。
　　他想起一些……一些往事。

　　南宋本身便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他只是一株在年代上活得比较久的海棠树。
　　作为一株从不知道多久前生长到现在的海棠，他生命的转折点起源于民国。

　　……他遇到过一个人，一个孤冷、在他印象里并不是那么好接近，而又骨子里隐含着温柔的人。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把那人忘了，无论是那人的模样，还是他们之间的交情，现在存在他脑海里为数不多的对那人的记忆，只有他对那人不清晰的印象……但他似乎对他而言很重要。
　　接踵而至的，是他忘掉了自己的过去，忘掉了自己重新出现的缘由——他于浓夏里重归人间，却不晓春秋，不明日月。
　　他只记得自己在民国的某一年里开始沉眠，在现在的世界里因为想寻觅自己与那人存在过的痕迹而流连。

　　所以，在醒来不到一年的岁月里，为了能找回曾经好像弄丢了的东西，他开始凭借着自己本体还存留的能力学习使用现代的物品……可这些根本不能令他感到丝毫放松——相反的，在原地待得越久，他就越会感受到那种难以承受的空虚与恐惧。

　　南宋一直都在苦苦思索，妄图将那些已然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完整，可这除了让他想起自己有度化邪祟的能力，自己身在一个名为“御灵司”的家族里，以及一些只和他自己有关的生活琐事之外，其他的，真的半点效果都没有。
　　于是他决定走出那家在他沉睡的年岁中接纳他本体的老宅，去四下里找一找他想见的那个人，顺便度化一番周遭最近似乎很繁茂的邪气。

　　而今夜色落幕，山河藏雾。
　　他在人山人海里驻足，却不知归路。

　　……
　　但一想到刘伯和他家人的反应，他又有些哭笑不得……
　　南宋短暂的停留后，轻声笑了笑，应了刘伯，“没办法，我总不能灵神跑了不带走本体吧？”
　　刘伯亦是一笑，又有些感怀地对他说道，“少爷啊……你，你要是没找着人，就回来吧，啊，咱家里人一直都盼着你回来呢……结果你说你，刚醒就又走了，也不在这儿多留几天，外边儿又那么多脏东西，你要是伤了没个人照看……”

　　南宋怔愣片刻，良久后，才抬眸看向残留着雾气的天。
　　过了半晌，他才又低哑着嗓回应，“没事，我出来也是因为那些东西，有预备手段，伤不了，你不用担心……”
　　南宋在这时想起来已经不知道偏离到哪去了的正规话题，他斟酌一会，开口道，“但我现在这边有个问题……”

　　刘伯是个急脾气，一听他说“有问题”，慌忙紧张起来，“什、什么问题？？！你那边又出啥事了？！”
　　“……”南宋被他这不知怎么锻炼出来的条件反射震在了原地，反应过来时才解释：“就是我不会开现在的门。”

　　刘伯：“……”
　　南宋：“……”
　　双方沉默良久，刘伯那边才有动静：“……才离家不到一个星期，你就已经连门都不会开了吗？”
　　南宋：“？”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金贵？？
　　还有刚刚那份关怀万分的长辈情怀呢？？？

　　南宋瘫着脸回他：“不好意思，你选的这房子的门连个钥匙孔都没有，你想让我怎样开？”
　　刘伯恍然大悟：“哦！那是指纹锁！”
　　南宋：“？所以？”
　　要我掏张纸用上面的纸纹解锁吗？
　　刘伯：“其实你只需要把手指朝那边亮蓝光的地方一按就成了，丫头她爹那天不是还专门把你指纹录进去才又跑去给你把锁改装到门上的吗？”
　　可能因为实际操作和南宋的设想大相径庭，所以他内心不爽，表现得很冷，面无表情地伸出手，直接把手“啪叽”一声拍了上去。
　　只听那门感受到已录入指纹后轻声一响，自动打开了。

　　“这指纹锁是受了咱御灵司家族里人庇佑的，你那从小就招邪的体质说不准个事儿，晚上睡的时候多提防着点儿啊！”刘伯半叮嘱半吓唬小孩似的说，“受不了了就回来啊！”
　　南宋不太明白为什么，感觉眼下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可又无迹可寻，促使他内心默然的难过油然而生，怎样都止不住……但可能由于他部分记忆的缺失，情感上也随之变得少之又少，几乎成了一张白纸，越是这样，他就越没办法把自己的各种情绪表露于面，只能低声答应说：“嗯，知道了。”

　　※※※
　　刘伯是从民国哪一年起就跟在南宋身边照料他的，自己也记不得了。
　　但他自打南宋因为那件整个家族都不愿提及的事端而重新化为海棠树沉睡时起，便一直在替人守着他，等他睡醒了，等他再回来。

　　刘伯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个浓夏里，他的小孙女在大宅院里疯玩时，朝在书房里翻找古籍的他大声喊叫，很是兴奋，“爷爷！爷爷爷爷！你快来看啊！！！”
　　刘伯起初只以为小孙女是找到了什么没见过的漂亮小玩意儿，便没有太在意，只是话里含笑着回应小孙女，“乖乖，爷爷在找书呢，自己去玩去吧，啊。”

　　“可是爷爷，咱们家院子里那棵树！好粗好高、好多年没活的那棵！它发芽啦！有好多小叶子！”
　　小孙女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在刘伯耳边听来，却宛如一道早就应该被奏响的晨钟声，惊得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也掀翻了小茶几，让几个清朝的古董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阵破碎而清晰的音调告诉他——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刘伯梦游似的出了书房，来到那棵粗老的海棠树下。当他吃力地仰起脸来向上张望时，看到它已经好久，好久未曾泛出青绿的枝丫上，不知何时涌现出了一缕缕春意。
　　小孙女指着它暴露在泥土之外的盘虬的根系之间，眨眼笑着说，“爷爷，这里长出了一棵小树！”

　　刘伯又忙低头，只见枯枝与败叶之中，一株羸弱却又有些倔强的小海棠，迎着午时偏灼的骄阳，在夏日微醺的风里摇晃……

　　枯木逢春，屡变星霜——城南海棠睡已足，那衣袂和光的少年郎，也该是时候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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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距离刘家大院遥远的长门省晟眠市东郊区，几缕阴雾逃避着森林树梢间的阳光，汇集在一起，落入常年弥漫着湿雾的区域里。
　　半个钟头后，一座破败不堪的庙观诡异地自潮湿的泥土中“生长”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浓郁的墨气。
　　待到那庙观完全显露在雾里，一道隐约朦胧的红影从中闪逝，触碰到附近的山石，促使几个字冒着血光逐渐泛出——
　　“无常观”。

　　※※※
　　夜半，公寓，卧室里。
　　一双窝在被子之间的墨翠色眸子正和另一双在黑暗里冒金光的眸子大眼瞪小眼，双方互相僵持，把气氛推向了胶着……
　　最后，南宋先忍不住了，冷瘫着脸伸手点开放在床头小厨上的台灯。
　　暖橘色调的灯光十分勉强地挤满卧室后，他眯了眯眸子，这才看清自己被窝顶上正趴着一只小白猫……也不知是刘伯还是他儿子什么时候塞进公寓里养着的。

　　“喵嗷……”小白猫有一双澄金色的眼瞳，在光里显得明亮耀眼。南宋试探着挠了挠它的下颌，这小家伙倒不怕生，朝南宋怀里挪过去后，在他脸上蹭了蹭。
　　南宋失笑，嗓音里有睡时独特的低哑。
　　他笑着和它说话：“你是被谁塞进来的，嗯？”
　　“喵嗷……”小白猫用软乎乎的肉垫踩住他的手指，在上面咬了两口。
　　“大半夜的，你不想睡我还得睡呢。”大概是睡意朦胧着的缘故，南宋整个人都变得慵懒而温润，并没有在外界显露出来的锋芒毕露的意思……何况这小猫咪看起来乖巧可爱，还有点儿懂事，谁见了不得萌一下？

　　“回自己地盘睡觉去。”
　　南宋用手戳了两下这小东西的屁股，拎着它的脊毛，轻轻把他放到地面上。但是小猫咪表示很不满意，上去就揪着他耷拉下来的被角，死不松爪子……
　　南宋：去你的乖巧可爱还他妈懂事。

　　南宋正欲将它爪子强制性和被角“拉架”，却在抬眸时，借着余光无意间一瞥，讶异地发觉自己房间正对着的书房里，灯被打开了。
　　光正顺着没关严合的卧室门门缝偷偷溜进来。

　　如果南宋没记错的话，睡觉之前他已经把卧室外的所有房间都光顾了一遍，并且非常严谨地关掉了所有不必要打开的灯。

　　小白猫似乎发现他的视线停留在门外，小小叫唤两声，又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了他的肩膀。稳稳停住后，它的尾巴蹭了蹭南宋的脸，很不合常理地朝门外指了指……

　　南宋：“？”
　　现在的猫尾巴已经进化得功能这么完善了吗？？

　　南宋周身的睡意霎时烟消云散。
　　把卧室引人注意的灯关掉后，他像只猫一样悄然走下床来，借着虚掩的门缝朝走廊里探看。

　　就在他屏住呼吸的一瞬间，一只蒙上白翳，已然开始腐烂的眼珠猛然出现在卧室门前！

　　南宋：“……”
　　还真就给刘伯说准了，他到哪都尼玛招邪。

　　南宋抿紧嘴唇，跟它对视了几秒，二话不说直接伸手将卧室门朝里一拽，不等那玩意儿有所动便一脚精准地踹了上去！
　　那玩意儿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推动力“哗”的一声甩到走廊对面的墙壁上，硬是在其间砸出一个扭曲的凹陷。
　　南宋一袭皎月，银白色发丝于发力时逐渐飘拂，墨翠的眸子在书房光的直射下竟然变得宛如真正的墨翠透射光照亮时燃烧起的晶莹浓郁的绿。
　　瞳眸与右耳耳垂的耳环相互映衬，显得南宋愈加清冷。

　　南宋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之间一握，一推，那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被凭空禁锢，旋即动弹不得，挣扎几秒后，它长得像头又不像头的地方一垂，不再有所动。
　　南宋深知自己刚才所用的力道到底如何，见那本来就不像是活物的东西妄想着用装死蒙混过他这一关，不觉冷嗤一声……
　　“能在我没察觉的时候潜进来，还把灯给打开了……看来你不怕光？”
　　说着，他一把拍开了走廊里的明灯。

　　那东西顿时又开始狂躁地扭动起来，周身紧跟着光的照射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恶臭，似乎是脚的位置渗出脓黑的血，挨着墙面汩汩流到地板上。
　　“嗬！嗬——”
　　它发出一阵痛苦的叹息，原本垂落的脑袋猝然抬起面对南宋，一双上翻的白眼不停的转动着，过了好久才将蒙上白翳的眼珠露出来，朝南宋诡异地望去。

　　南宋微微眯着眸子，上下审视它一番它的模样，又缓缓伸手把灯熄灭了……
　　“你竟然还……？！”
　　怎知南宋话还没说完，那东西竟趁着他注意力转移的一刹那，逃躲了原本扼制住它的力量，张开血盆大口迅速对着他扑过去！

　　南宋回首间瞳眸骤缩，内心只留一声谩骂：太快了……来不及躲……我这是脑袋里抽了哪根筋？！

　　这时，南宋余光下，一道鎏金色的光伴着白影在他面前擦过，竟硬生生地将他的脸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那光直直地射入那东西很是瘆人的嘴里，接触到腮壁时迸发出强烈火花，烧纸一般使那东西化作粉碎灰烬……

　　登时，走廊里浓雾四溢。

　　南宋怕那东西再次使诈，提高警惕的同时，下意识地循着方才那短暂停驻在眼前、快得只能看清虚影的影子看向自己肩臂……
　　于是他看到了自始至终都趴在他肩膀上的小白猫。

　　南宋眉心一蹙……
　　当金光与白影挡在他面前，与那东西相抗的时候，他莫名感受到了一阵十分强势，半生半熟的气息……

　　小白猫悠然自得的很，黏在南宋肩膀上，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丝毫不见刚刚出手相救的气势，倒像困得想立马去床上猫窝躺尸……

　　南宋揉了揉它的脑袋。

　　好在那东西似乎真的被消灭了，南宋端了半晌的架子也没见有什么透过浓雾向他袭击。
　　雾气散尽后，南宋被折腾得有些失焦的眼神重新投向光线熹微的走廊。
　　他眼前一片寂静，连书房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也重归安宁。

　　但是……
　　借着窗外的月光，他正与一道身影相距在前。
　　看似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遥不可及。

　　南宋看着他，记忆里某道残缺的背影忽然间就有了些许清晰模样……

　　南宋呆怔半晌，才想起要往前走。

　　那人好像查觉到了什么，转身逆着光望他。
　　南宋努力张开唇齿，想唤他一声，却又发觉自己早已经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只得默不作声地顿住向前的步履，远远地与其对视。

　　“……”
　　那人逆光而立，兴许是距离较远，南宋并不能看真切他的面容……
　　但他看到了他在笑……那笑深沉而明朗，映在南宋如翡玉的瞳眸里，分外温润。

　　心底那份几经藏匿的难过又突如其来汹涌滚烫，南宋只是简单地觑见他的笑意，这样一望，却付诸了他刻骨的痛楚作抵……
　　太丢人了。他想。我连他的名字是什么都能忘记，有什么脸面去渴望……

　　“……那年公子鬓未霜。”
　　那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好听，说不上来的魅惑，出口话语令南宋萌生出一探究竟的冲动。

　　于是他向他走去，迎着迷朦月光。

　　“你是他，对吗？”南宋眼底浸了雾，他在脑海里拼命翻找往昔少得可怜的场景，却又在接近他时放弃念想。
　　南宋抿紧下唇，眼尾嫣红……
　　“对不起……对不起……”他慌乱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

　　我记不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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