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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丘岚目送行者上朝时天微微亮,满地泥泞。
行者一个人前行,身后却有数十万民心。
“行大哥——”丘岚终于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行大哥,您能否告诉我一个可以打听您消息的地方?”
“李兄的夫人每月十五都会住在京郊白云庵,李兄必推掉一切事务相陪,若你未闻皇上处死我的消息,便去吧。丘弟怎么哭了?”行者往日见别人哭自己也会掉眼泪,但这次他释然地笑了,“傻丘弟,大哥此去若能成功将会有多少灾民得到救济?你该为大哥感到高兴才是。 ”
“大哥舍生取义小弟佩服,只恨小弟不能同大哥共前往!”
“丘弟与我同一信念,这便足够了。”行者皱着眉为丘岚擦拭眼泪,但这泪如何也擦不完,于是轻叹一口气,将从小佩戴的十八颗佛珠取下来交给丘岚,“这泪是热的。丘弟,若我能平安归来,你可愿意与我结拜?”
“愿意,当然愿意!我会戴着这串佛珠等您回来!”丘岚紧紧攥住手中的佛珠,几度哽咽,“行大哥……行大哥您放心,若您……真的不能平安归来,我一定替您保管好佛经字画。大哥,您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勇敢的人。不像我……行大哥……我偷过东西,是个扒手,我不配与您结拜……”
“昨夜我说丘弟心善、心美,今晨我仍然这般认为。我要走啦,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吧。”行者拍拍丘岚的肩,转身,不再回头。
丘岚呆在原地许久,他的心跟着他走了。
朝房里挂着“一堂和气”的匾额,镶着金边,其字雄秀端庄,饶有筋骨,亦有锋芒,乃大齐高祖皇帝所书。据传是齐高祖为了两个在朝房里斗殴的大臣而写就——今朝的朝房自然也同往日一般和气满堂。
普济国师在朝房里放了一双专门用于上朝穿的干净靴子,他换上朝靴,就把恭王爷请到了朝房外。
“恭王爷,贫僧有事与您相商。”
“说吧。”心宽体胖的恭王爷捋捋花白的胡子,将眯着的眼睛睁开一只瞥了瞥行者,又眯上,嘴里哼哼着戏曲《采薇娘》——讲的是悲欢离合、风花雪月。
“令正有一兄弟,名叫周斌治,乃新莽县县令,王爷可知他仗势杀人放火、霸人十几处宅院商铺之事?”
王爷一听到“令正”当即睁开了双眼,听到后面一张老脸拉得老长,反问道:“听你这语气是在质问本王啊?”
“贫僧不敢。王爷是何种人贫僧心中再清楚不过,您素来正直,但此事与令正有关,贫僧不得不怀疑是您为了心爱的妻子而选择包庇周斌治。”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恭王爷瞪了一眼行者,“你今儿个就要死了,这算是你的遗言了吧?放心,本王下了朝就派人去查,若事实果真如你所说,我夫人头一个不会放过他!”
“贫僧多谢王爷。”行者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莫要把我夫人想得那般黑白不分,哼!”恭王爷摆着一张臭脸回了朝房,留行者一个人看着王爷的背影傻笑。一是笑这位朋友交得值,二是笑丘弟终于能过安定的生活了,如此他便可以安心地去了。
“傻笑什么?”宋慈庵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倚着门框道,“一个傻笑,一个气冲冲的。”
“没什么,交代了几句遗言罢了,宋弟可交代好了?”
宋慈庵厉色道:“我一无父母在世,二无兄弟姐妹,向何人交代?”他平日里言行举止与“慈”字简直是相去千里。
“虞姑娘啊。”
宋慈庵一愣,嗔怒道:“你这和尚,果然六根不净!”
“虞姑娘如此爱慕于你……你该不会真没和虞姑娘道别吧?”
宋慈庵沉默不语,看向行者身后的日晷。
“宋弟实不该如此。”行者见宋慈庵如此反应便知答案,叹了一口气,神情严峻地擦着宋慈庵的肩回了朝房。
宋慈庵仰首看着旭日东升,心中默念一位姑娘的名字。
朝堂上,普济国师立于皇帝身侧,宋慈庵官至左仆射,位仅次于尚书令。二人意气风发,丝毫不觉胆怯。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宋大人一向为民喉舌不遗余力,奏折里有小一半都是他递的。
“爱卿请讲。”这宋慈庵芝麻绿豆点大的事儿都要写奏折,近日因南方水灾一事又三番两次顶撞皇帝,皇帝早看他不顺眼了,也早想找个什么罪名将他贬官,叫他滚到千里之外的贫瘠之地去,这声“爱卿”叫的可违心。
宋慈庵躬身道:“南方水灾泛滥,臣认为此时耗巨资修建护国寺不合时宜……”
皇帝怒拍龙椅,打断道:“宋慈庵!朕念你是个敢说话的,三番两次容忍你顶撞朕,两件事孰重孰轻朕心中自有打算,朕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
宋慈庵跪地,不卑不亢道:“皇上,一国之君,万民所仰,臣认为此处的‘仰’既是敬仰的‘仰’,更是奉养的‘养’,若无百姓拥戴,皇上您岂不成了孤家寡人,又何来的君主?望皇上为江山社稷计,以民为本,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万不可花重金于佛堂,自毁了基业啊!”
皇上攥紧拳头起身道:“你好大的胆子!好一个‘何来君主’,好一个‘自毁基业’,今日你的顶撞之罪,无论放在哪朝哪代你都难逃,宋慈庵,朕再也不想看见你!你、你给朕滚回去做你的知府!”
“皇上,即使今日您要贬臣的官,臣也想请皇上容臣把话说完!”宋慈庵俯首,将头埋在地上。
“好哇,爱卿的胆识过人,朝中已无人能及了!朕不愿以权威阻人言路,就让你把话说完,若你仍不知己罪,朕罢了你的官!”
“臣叩谢圣恩。”宋慈庵磕了一个响头,直起了腰背,“自礼佛风潮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局面早已失控——上至王公士庶,下至黎民百姓,无不趋之若鹜。佛教盛行,百姓们废业破产,甚至烧顶灼臂而求供养。金子是个俗物,高雅之士从不将其放在眼中,但一国无钱则国家将亡!令不能行,政不能通。劳役、征兵、官吏等方面更是因礼佛的浩大风潮面临着诸多阻碍……”
皇帝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指着宋慈庵道:“你给朕住嘴!”
宋慈庵没有顶着雷霆之怒接着说下去,皱着眉深深地叹了口气。个中滋味,在这朝中知音又能有几人?皇上青壮年时亲民爱民,还曾经两次御驾亲征,宋慈庵打小就佩服这般圣君明主,想成为天子门生,于是发奋读书,最终得偿所愿、高中榜眼。他的家境贫寒,父母过世也早,在官场中可谓是全无帮衬,幸亏有一位忘年交恭王爷不断地提拔他、重用他,他才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位置,王爷是他的贵人,是他的伯乐。而他心中也同样感激着有识人之明的皇上——可如今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呢?自从他位列朝班,只觉出一片漆黑有压倒光明之势。
皇帝愤然拂袖,背过身道:“裴爱卿,你认为宋慈庵此话如何?”
裴子仪连忙出班道:“臣在,臣认为宋大人居心叵测,其心当诛。自皇上您少时登基,几十年来励精图治、安/邦定国,从未懈怠,使得我大齐国家富足百姓安康,实乃千古一帝也!想我大齐疆域如今已如此辽阔,万国来朝,哪里就如他所言如此不堪?宋慈庵他三番两次对您不恭,臣以为他……该死!且赈灾钱款早已下拨,控制住灾情不过是时间问题,臣实不知他此话可违心否?”
“敢问裴大人,赈灾钱款既已下拨,为何仍然民怨滔天?”宋慈庵长相本就威严,此刻又生着气,像一只要将朝中奸佞通通撕碎了吞到肚中的老虎。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贪恩闹事罢了!”
“辛勤劳作的百姓们在你眼中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吗?”宋慈庵不愿再和姓裴的说一句话,扭回头去,“皇上,朝中积弊甚重,若再不整治,只怕会毁了您几十年来宵衣旰食的成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望皇上以民为本,救我数十万同胞啊!”
“好你个宋慈庵,当年小小的一个从六品,如今都想帮朕整顿朝廷了?来人,扒去他的朝服!你、你给朕滚回你的老家去!”
“皇上啊!佛法顺理益世,能使众生离苦得乐,实乃至善之法,可如今却成了奸佞祸害苍生的弥天大伞!想这源头便是皇上您啊!百姓愚钝,见皇上如此事佛,争相仿效,才到了如今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若皇上执意如此,国之将亡!国之将亡啊!”
宋慈庵顶戴落地,朝服也被扒去。两名禁军将他的双臂扭到背后,其中一个于心不忍,眼含热泪。胆小的大臣已被吓出一身冷汗——可他还在说——只要他的舌头还在,便不能叫皇帝美言盈耳,中了贼人的奸计。
再英明的君主,掉进阿谀奉承的蜜罐里,也会慢慢地烂掉。
“朕要杀了你!禁军,将他押出午门,即刻斩首!”皇帝已然怒极。
“且慢!”普济国师走下台阶,跪于宋慈庵身前,“臣也有一本。”
皇帝自然以为国师是来驳那可恶的宋慈庵,回嗔作喜道:“国师今日怎行如此大礼?快快平身奏来。”
“臣认为宋大人言之有理,臣附议!”国师叩头道,“臣想请皇上恩准臣还俗!”
“国师……说什么?”皇帝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臣想请皇上恩准臣还俗!”国师将话重复一遍,语气依然坚定。
“你?你也?”皇上气血冲头,险些站不稳,丁公公去扶,却被皇帝喝退,吓得他俩腿直哆嗦。
皇上捂着胸口深吐一口气,坐回龙椅上,道:“看来你们两个是早就商量好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多少人一生之追求,虽说乃人生两大喜事,但你一个出家人竟也没能看破吗?朕赐你法号‘普济’,便是希望你能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你当真是枉朕封你为大国师!朕多想弃天下而入空门,将这些批不尽的折子、理不完的政事通通撇下不管了。每日涉名川过大山,追逐着花期,去与高僧吟诗谈禅,去赏大俗大雅的桃花,品香甜如蜜的槐花……可你,今日你话既已说出口,朕自当成全!来人,将他身上袈裟佛珠除去,禅杖收回,推出午门,与那狂妄之徒一并斩首!”
行者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不再多言语一句,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心想:你皇帝老儿留连妓馆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请皇上三思!”李放与蔡克明两位老丞相率先替二人求情,有两三位大臣也随之跪地。
皇上的话刚要出口,恭王爷也跪地道:“臣弟也请皇上三思!宋慈庵乃臣弟亲自举荐,今日他顶撞之罪,臣弟也难辞其咎,但望皇上能念在他多年来做官清廉刚正的份上,饶他一条小命,将其贬去贫瘠之地做回从六品,好好磨磨他的性子就是了!至于普济和尚,他冒着杀头的风险附议,实在是内怀至忠啊!”
“是啊皇上,广开言路博采众议方能修明法度治国安/邦,求皇上宽恕他们二人,否则朝中还有何人敢说话啊!”李放平日里就喜欢宋慈庵这倔小子,更何况自己收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心仪他多年,已经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
“朕初登基时,为整顿朝纲、肃清吏治,下令可以风闻言事。后因大臣之间相互攻诘弹劾,又明令禁止。十二年前朕被奸人蒙蔽视听,冤杀了爱民如子的宋明堂宋大人,遂下罪己诏,并下令广开言路。但言路开至今,实在是该收敛收敛了!朕对宋慈庵多次容忍,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皇帝语气一转道,“但既然连恭亲王和两位丞相都为他求情,就饶他一命,叫他去富春县做个县令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拉下去杖责二十!宋慈庵,朕限你十日之内上任!”
皇帝心想:富春县乃穷苦之地,朕要叫你伤还好没好就得坐上马车,千里迢迢地赶去上任。若你迟了半天,朕定叫你人头落地!
“臣谢皇上隆恩。”宋慈庵能保住命实乃意外之喜,但他知道挚友此关难过了。
“皇上……”
“恭亲王,朕看在你和两位丞相的面子上,容忍了宋慈庵这头倔驴失礼犯上之举,但他!他竟敢心猿意马、不念皇恩眷顾,身在佛门却意寝红尘,六根不净,实实地玷污了我佛门净土!退下,不准再为他求情!”
“是。但请皇上允准臣问普济一个问题。”皇帝此话叫恭王爷没有了再为行者求情的理由——只能行者自救。这和尚平日里天资聪慧、口齿伶俐,能将人驳的气急败坏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但他倔的时候也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
“准。”
“普济,本王问你,你当真是贪恋红尘俗世吗?”
“回王爷,臣早已将红尘看破,此番求皇上恩准还俗俱是因为如今佛法成了奸佞祸害苍生的弥天大伞。臣望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万不可自毁基业!”被扒去袈裟的普济叩着的头一动未动,但话语却是“狂妄”至极。
“恭亲王,朕知道你和这二人平日里有些私交,但话至此处,你也不必再为他求情了吧?”
“皇上……”
恭王爷纵情诗酒、放怀山水,堂堂一个亲王却只娶一位夫人,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全无志向的情种——平日里他只会和稀泥,将一句“皇上万岁”挂在嘴边,今日却不惜被皇帝猜疑,这般维护宋慈庵和行者。
行者心中唯有感激,可这却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
裴子仪蓦然出班,跪地叩首道:“皇上,臣以为皇上饶宋慈庵一命已经是宽宏大量了,莫说是您九五之尊,就是微臣被如此顶撞也会气极,皇上胸宽似海,臣等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
不少大臣随之叩首道:“皇上胸宽似海,臣等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众爱卿请起。”这么久了,皇帝终于听见了一句舒心的话——他又如何能不宠信这裴子仪呢?
“谢皇上。臣认为宋慈庵到了那烟瘴之地许会悔改,但这和尚却狂妄至极,至今仍不知已罪,有凌上之心!况且他竟敢辜负圣恩,若就此放过,天下百姓会作何想?望皇上以国法裁之,如此方能服众,方能大快人心!”裴子仪起身后仍将腰弯得厉害,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闻言,缄默许久的太子开口说道:“父皇,儿臣以为裴大人此言不妥。”
太子娶的是右丞相蔡克明的三女儿,而蔡夫人一向与恭王妃感情甚笃,想必是太子妃向太子吹了枕边风吧。
“哦?那太子以为当如何呢?”皇帝问道。
太子道:“儿臣以为,倒不如将普济打入天牢,每日施以严刑,若他没能撑住死于牢中,便向天下昭告国师病逝,如此既能保全我皇家颜面,又能使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皇帝听后没有立刻给出回应,而是将双臂展开搭在龙椅上端坐着,一身华贵的明黄色龙袍,目光如炬、贵不可言。他冕冠后的眸子似乎在打量这大殿上的每个人——确切地说,是每个人的头顶。每个人都折着腰、低着头,他不知道哪个包藏着祸心,也不知道谁的忠心会在哪天变了。
恭王爷原不指望太子能帮忙说话,这位太子城府深沉,心思难测的紧,但无论如何,若皇上能答应,行者就能暂时保住性命。
太子从年初便开始参知政事,皇帝有意培养,许多时候都会采纳他的想法。良久,皇帝道:“朕三思过后认为太子此言有理。禁军,就照太子的意思,将这厮打入天牢!众爱卿,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违令者斩。退朝!”
皇帝身为九五之尊从不讲粗话,此次连“这厮”都说出口了,怒目圆睁,额上青筋也条条绽出,可见气极。裴子仪没能将任何一人置于死地,心中很是不快,可太子都发话了又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怕回去又要向妻妾发难。
皇帝在一片“吾皇万岁”的山呼声中退朝了。没有了宋慈庵,明日的朝堂会更加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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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章的时候正好国庆、中秋双节,起了个名“宋明堂”,起名肯定得查查需不需要避讳,一查,是一位英烈的名字——反正就挺开心的,觉得好巧哦——因为书里的宋明堂也是一位英雄,所以不打算换。向英烈们致敬、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