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之颃之

　　我走过东路口的火烧铺，见打火烧的牛哥已在收拾店铺，我忙踱步过去。
　　「牛哥，火烧还有吗？」
　　可能是因我刚哭过，牛大哥手足无措。
　　我道谢接过牛哥递过来的火烧，走向师傅的药铺。
　　师傅见我来，头也是不抬，「你父亲来过了」
　　我知父亲不会善罢甘休，全族的兴盛，彭城候的爵位，他还有别的孩子，舍我一个又有什么要紧。
　　况且在他眼里，我进宫是去享福，皇后母家现在一家独大，他以为皇宫的人都跟他似的是个直肠子，以为新帝跟他一样只会待母亲好。
　　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是不想轻易辜负了自己。
　　我不能再等了，「师傅，我求龟息丹」
　　龟息丹是师傅独家秘药，师傅自来彭城后，对过往只字不提，一心悬壶救世。我跟着师傅，受益良多，师傅宅心仁厚，对我更是关爱有加。
　　「柳颉之，你可想好了吗？龟息丹一旦服下便会如死了一般，而且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皇帝小儿对你执念颇深，就算你诈死，你的尸首也会入宫，到时你再醒来有何用，这不是羊入虎口。此招弊大于利」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父亲少年从商，诗书不通，因此给我们取名怎么拗口怎么来，又因颉之颃之是在难叫，便又叫雅诗的小字。
　　「可是……」
　　「况且，你突然死掉，皇帝哪会善罢甘休，掘地三尺也要查明原因，他知道你医术颇通怎么不会想到你用此法。」
　　「那如果……」
　　「你想都不要想，你忘了我们随军当军医那会，有个探子潜入驻地妄图烧粮草，被你发现，想杀你灭口，他的下场是什么」
　　「头颅挂城门悬挂半年……」
　　「所以找人顶罪万万不可，什么出家当姑子，找人假意私通通知爸妈来捉，统统不行。你是不是想找那个卖火烧的大牛，因为他又高又壮跟新皇很像？那皇帝只会更生气，大牛的下场会更惨。」
　　「我怎么会害牛哥，我是想到时候我可以求求他，我左右是什么也没做……他应该不会要杀人」
　　「呸，我看你是傻了吧，还你求求他，你怎么不求他不让你进宫呐，光求有用么，还左右什么都没做，他要知道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做戏骗他，正好把你捉进宫，偷鸡不成蚀把米，你往日也是个聪慧的，怎么现在招数这么不中用」
　　师傅往日话不多，我见心思被说破，只好捏着衣角低头不语。
　　「那我只能跑路，大不了我在外躲几年……」
　　「果真是黑傻子叫门，蠢到家了，你当你是哪路女侠你跑的过一个皇帝，他现在年轻力盛，大军在握，番邦都老实得很，可不是前朝昏君。你当他对所有人都跟对你一样温柔好脾气么，他早已不是少年的心性了」
　　「是啊，早已不是当年的心性了……」
　　他这几年变化很多，只是对我一如往昔，我早该知道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他一直是我心中基石，突然站我对立面，我已是手足无措，所用之法大多自损八百。
　　「师傅，我该怎么办，他现在要什么没有，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师傅放下手里的药杵，将我从地上扶起。
　　「诗儿，那么多年，你真的放的下么」
　　「放不下又如何，我入宫才是对不起这多年情分，感情与权力他已经做了选择，我夹在他和皇后中间又算什么，还不如放彼此自由。」
　　师傅听了直摇头。
　　「他现在是九五至尊，想要的都要得到，他现在不直接面对你，就是怕一时心软，你可是他多年夙愿，那个四方天一进去就别想出来，那些妖怪的手段我如何不知道」
　　我看着师傅眼里流露出的哀伤，仿佛隐射出不可追溯往日时光，以及突然攥紧我的手，怕是一松手我便不知所踪。
　　在我思绪涌动间，药铺门突然被涌开。
　　「大小姐不好了，大少爷被彭成军捉起来了」
　　师傅双眼放空「来不及了，他已经下手了。」
　　我回家时母亲已经抱着小妹哭起来，三弟于南倒还算镇定。
　　「你哭有什么用，他作诗骂当众辱骂新帝薄情寡义，现在只是捉起来都算便宜他了。」
　　「我可怜的儿啊，可都是为了他妹妹出气啊，我老柳家要绝后了」
　　父亲见我来了，才开始呼天抢地，滔滔不绝，已然忘记他还有个十五的二儿子，真是难为他了，凭他的心机，做出这幅样子已是破了天荒了。
　　「我去看看，长生应该会帮我」
　　「姐姐，我跟你去」
　　还好，于南不像父亲那般糊涂，可堪依靠。
　　长兄乃我一母同胞，即便我知这大又请君入瓮之意，也不得不去一探究竟。
　　我实在不敢揣测他的心意了，如要赌他心软，哥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抱憾终生，或许是我想多了，他现在刚刚登基，宫里的事千头万绪，怎么会有心思给哥哥下局。
　　不容我多想，已经到了大牢门口。
　　守门的狱卒皆是生面孔，丝毫不让通融，三弟软硬皆施都不得成。
　　「三弟，你去圣上旧宅找长生，说明情况，请他来帮我们」
　　「好，我去去就回」三弟走之前恶狠狠瞪了眼守门的狱卒，然后踏马而去，现在我才懂得父亲为何如此渴望权利，只是上天从来公平，想要的那么多，真的准备好了对等的交换之物了么。
　　长生带着三弟不久便回，有了他的通融，果真顺利许多，看见长生，刚刚黑面瞪眼的看守瞬间眉开眼笑，嘴再开点都能咧到耳朵根。
　　我与三弟赶快跑到关押大哥的深牢处，大哥蓬头垢面，早已不是玉面书生的清秀模样，我瞬间红了眼眶。哥哥见我们前来摇晃着走到立柱前。
　　我看他伸出的手，又缩回，上面的黑渍早已分不清是血是泥。
　　「是哥哥连累你」
　　我摸着哥哥清隽的脸庞，泪早已止不住，我近日无用的哭泣太多，可是又能怎么办，他真的下得去手，这可是我的一起长大的亲哥哥。
　　「大兄，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我放下阿兄的手，就去找长生
　　「不，我顶多吃点苦头，你千万不能从了他……」
　　大兄的声音飘荡在幽深的回廊，好似无夜间索命的幽魂，长生在走廊的尽头，昔日的玩伴早已今非昔比，长生已不是那个昔日跟在身后要糖吃的弟弟，更何况是我与新帝。
　　「长生，求你帮帮忙，阿兄他从小也对我们照顾颇多，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些委屈」
　　长生有些为难。
　　「嫂嫂，知止哥他说圣上见利忘义是个……是个……，我不能说，此事是江宁巡抚亲自督办，我怕是插不上手」
　　他派心腹长生来接太后，又知道长生心软，必不会给他授权此事。
　　「他让你给我带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我早该知道他不止会行军打仗，操纵人心也是一把好手，否则江南大乱，他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步。
　　「圣上说，你入宫前三日，江宁巡抚会调任帝京，到时彭城候会代管此地刑狱」
　　空余月夜龙神庙，无复春风燕子楼。
　　彭城候，多好的位置啊。
　　太好了，我要去宫里享福了，我看着域外已经开了的合欢花，感叹我即将开始的半生皇墙。
　　入宫的前三日，府邸已经门庭若市，我自那日回来了后，便没再出去过，期间有娘叫来的裁缝为我量体裁衣，苏绣蜀锦天工巧，皆是寻常不可见之物。
　　我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去吃吃彭城独有的洛馍、沙汤。
　　这么好的东西，往后再也吃不到了。
　　入宫前一日，长兄已归家，他独自跪在祠堂中，说无颜见我，我又何曾有一定点怪过他，不是他便是于南，在不就是我的父亲，现在父亲在朝为官，我们又有太多把柄握在他手上，父亲粗枝大叶，直爽的性格最易得罪人，我不知还有多少要担心的事情。
　　入宫的那日，大媒户部尚书携迎亲依仗前来，父亲早已是喜不自胜，
　　「」王公出身名门，官居宰辅，圣上请王公为婚使，可见对我柳氏的看重。
　　阖府上下群情激昂，好似只有我置身事外。
　　哦不，还有我的兄弟姐妹
　　三弟小妹早已是泣不成声，我摸着他们脸，「姐姐此去下次见到不知是什么时候，照顾父母的重任又落到了你们头上，颃之，姐姐怕是看不见你出嫁了」
　　我摸着颃之的脸，于南颃之一胎双生。她这么美，这么好，千万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落得个老死宫中的下场。
　　我实在说不出别的话，小妹已是不能自己，三弟握着我的手「阿姊放心，一切有我。你千万保重自身……」话不玩已是不能自持。
　　我仿佛听不见屋外的锣鼓喧天，有如鼎沸。
　　往后的这里的一切都将与我无关，以后只要安心的当个棋子儿，当个玩意儿便好。
　　三弟小妹心思细腻，稳重大方。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现在放不下的就是大哥。
　　「南儿，大哥呢」
　　「大哥他说自己无脸见你，叫我背你上轿」
　　「待我走后，你们千万照顾好他，我对他只有担心，让他……」
　　喜娘丫鬟一哄而入，看来是时候了。
　　「皇贵妃娘娘万福，圣上已送来喜服，王大人也带来皇贵妃吉福，王大人交代了 ，想穿什么都随娘娘」
　　「我就穿母亲给我缝制的水绿色便衣」
　　「娘娘，这……似乎不和规矩」
　　「我是入宫侍奉，不是出嫁，且我是妾氏，穿正红大有僭越之意，且现在圣旨未宣，我入宫行了册封礼才是妃子，现在我只是柳家女，我只穿母亲给我缝制的衣裳」
　　我由小妹与丫鬟搀扶着走出闺房，王丞相已在家中正厅等候，见我仍着便服，也不治一言片语，「娘娘，现在可以宣读册封的圣旨了么」
　　「大人且慢」
　　说罢我朝父母跪下「女儿不孝，不能侍奉在册，只愿父母身体康健，女儿拜别」
　　母亲已是泪流满面，饶是父亲也是悲恸不以。
　　怎么，这不是你想要的么，爹。
　　家族亲眷忙安慰母亲
　　「舅母，您这是干嘛，大喜的日子，再说不日您就要搬到京城，到时候也不是能见到娘娘了」
　　「侯爷，娘娘位同副后，皇上对娘娘也是一片深情，听说入宫还要赐权协理六宫，这可是天赐的福分呐」连王大人都劝父亲。
　　「是是……娘娘光宗耀祖，乃我柳家大幸」父亲一生未经历这等大事，现在是哭是笑也看不出来。
　　母亲握我着我的手：「父母在，常念儿」
　　父母在，常念儿
　　之后全族皆跪恭听册封圣旨。
　　朕惟乾行翼赞。必资内职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选。爰彰彝典特沛隆恩。咨尔董鄂氏、敏慧夙成。谦恭有度。椒涂敷秀。弘昭四德之修。兰殿承芬。允佐二南之化。兹仰承懿命立尔为皇贵妃。锡之册宝。其尚只勤夙夜。衍庆家邦。雍和钟麟趾之祥。贞肃助鸡鸣之理。钦哉
　　我由于南背上走到宫轿前，听说这也是新帝特许，于南肩膀甚是宽厚，早已不是那个我需要保护的弟弟，甚好，甚好。
　　宫车四角铃鼓晃荡，后面却一阵骚动，我掀起小窗帷幕。
　　大兄早已形容槁枯，双眼通红追着队伍奔跑：「二妹，大兄没本事，什么都叫你操心。不过以后不会了……」
　　大兄数次摔倒，仍爬起追着队伍奔跑，后才被于南拦下。
　　我不忍再看，忙将帷幕放下，后面的事我再不知了，回荡在我的耳边的只有母亲的常念儿和兄弟姐妹哭红的双眼。
　　渡过前面那个路口，风气云龙，我回头一望就是十七年。
　　下次再回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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