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集

　　“夏杰，请确认一号和二号替换仓的ATA接口是否已经完全移除。”
　　驾驶舱内播放着伍佰的《太空弹》，陈阵仰躺在驾驶位上，抬手狠狠捏了捏发酸的颈部。今天是最后一次舱外例行检查了，还有三天就可以回家了。
　　“直接记忆储存器M1,M2,M3,M4完整，通讯卡已连接好，准备数据接收。” 夏杰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过来，还带着些许电流声。
　　陈阵眯起眼，盯着监视器上夏杰的身影，仿佛都很想像出厚重的宇航服下那年轻紧实身体。“真长老子审美上了”，陈阵回头看向一旁正在操作数据接收的应龙，“你说我要是跟他表个白，他能答应吗，小龙龙？”
　　应龙头也没抬，继续噼里啪啦在在控制台上一通操作，说：“我不知道，还有我的名字是应龙，请不要那样称呼我。”
　　“哎机器人就是没有心啊”，陈阵撇了撇嘴，“你说我们俩都一起合作好几年了，我这么幽默风趣才华横溢的，你怎么一点也没学到？你是假的智能吧。”
　　面前的人转过了身，突然变成了一个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姑娘，瞬间又变成了西装革履的眼睛男，忽而又成了一个烈焰红唇的御姐，在10秒钟内用虚拟人体技术变换了几十种样子。“你自己看看这些个人，这几年里你感兴趣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人类确实太复杂了，很难懂。”应龙转过身看了他一会，又转回去继续工作。
　　陈阵站起身来，斜靠在操作台上。“这次不一样，我是真的喜欢他。前年在训练队里那会我就喜欢他了，身上带着一股子冲劲，性格也好，长得也正对我胃口，”陈阵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应龙，“诶，你说嘛，我这两年是不是也没喜欢过其他人。”
　　“连接失败，我们没有收到任何数据。”应龙没搭理他，对着通讯器对面的夏杰说。
　　“请稍等，我重启一下通讯卡。” 夏杰回应道，“我跟沈霖博士重新检查一下通讯器，准备重新启动。”
　　“声音也好听。” 陈阵望着监视器上正在舱外工作的夏杰，夏杰正抓着栏杆，翻动着连接器，跟旁边的沈霖博士交谈着什么。
　　“我们还是没有接收到任何数据。”应龙松开通讯按钮，扭头对陈阵说：“你能把音乐关了吗？”
　　音乐停了下来，陈阵一耸肩，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整个驾驶舱突然安静了，只能听到应龙按下按键的提示音。
　　“我们又重启了，还是没有接收到数据吗？远程通讯系统还在工作吗？” 通讯器对面的沈霖有些着急了。
　　陈阵坐正了，点开通讯器：“老沈别着急啊，可能是太空垃圾干扰，暂时性的，你再重启一次试一下。”
　　陈阵正准备打开他这一侧的操作台，整个飞船都猛烈震荡了一下，陈阵被震得从驾驶座上摔下来，操作台瞬间叫了起来。他赶紧爬起来看了一眼监视屏，夏杰和沈霖瞬间被甩了出去，在空中旋转着，还好有两个人都有保险绳，没被抛出去太远。
　　陈阵打开通讯器，说：“夏杰沈霖迅速回舱，飞船刚刚好像跟什么东西撞上了。”
　　“应该是太空碎片，之前系统就无法检测，刚刚一撞大部分系统已经失灵了。” 应龙飞速打开了舱外监视器。
　　监视器上已经能看到远处铺天盖地的泛着金属光泽太空碎片翻转着朝着驾驶舱飞过来。
　　“夏杰沈霖，迅速返舱，收到请回复。” 陈阵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慌张。
　　通讯器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应声，嘈杂的电流声掩盖了夏杰的声音，分辨不清楚是在说些什么，陈阵似乎在嘶吼：“夏杰夏杰，你快回来！”
　　话音刚落，巨大的金属刮擦与撕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陈阵的耳朵，整个世界都像漩涡一样飞速旋转起来，陈阵感觉自己的身体要被这个漩涡撕扯开了，眼前一片白色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像是千万个孩童在嘶声力竭地哭泣。在失去知觉的前一瞬间，陈阵感觉到冰凉的金属覆在了他身上
　　“陈阵！” 陈阵被自己脑子里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惊醒，却发现自己在休眠舱里，他想要抬一下手臂，却发现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只能慢慢的挪动。周围都很安静，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休眠舱的玻璃罩上都是陈阵呼出的水雾，舱外也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咔哒一下，休眠舱被人打开了，应急灯亮了起来，陈阵眯起眼尽力地去适应眼前的光亮。慢慢地眼前的轮廓清晰了起来。
　　“夏杰！你还活着！” 陈阵惊呼，话说出口声音却无比的嘶哑。他想要抱住眼前的人，但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向前探了一下就栽倒在了来人的怀中。
　　“陈阵你刚醒别激动，现在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夏杰左手紧紧地抱着陈阵，右手托着一袋水递到陈阵面前，”你先喝点水。“
　　陈阵缓了一会，感觉全身的力气恢复了一些，在夏杰的帮助下站起身来，走出了休眠舱。四周还是很昏暗，整个舱内只有一盏应急灯亮着，陈阵仔细的看了一圈才发现这是之前那艘飞船的返回舱。
　　“我昏睡了多久？”陈阵感觉头一阵一阵的痛。
　　“到今天是第12 天了。”没等陈阵发问，夏杰接着说，“那天我们的飞船被大型的太空垃圾撞上了，飞船被撞离了的原定轨道，我漂浮在舱外收到的撞击没有那么重，拉着保险绳回到了飞船上，那个时候轨道舱和推进舱已经被撞的不成样子了，你那个时候倒在驾驶舱里。舱内的气压在急速降低，所以我选择让返回舱脱离其他舱体，后面就一直靠着惯性在飞，也不知道现在到了哪了。还好你受的伤大多是外伤，还能救的回。”
　　“那应龙和沈霖呢，他们怎么样？”
　　“沈霖他的安全绳被碎片割断了，整个人都飞出去了，大概率是救不回来了。” 夏杰的口气非常平静，好像是在叙述一件最为平常的事。
　　红色的血雾一点一点爬上了陈阵的双眼，他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服，“应龙呢？”
　　“应龙…他的身体没扛住撞击，我回到飞船上的时候，他已经碎了。”
　　陈阵下意识勾了勾嘴角，却没有笑出来，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怎么会碎，怎么会......那应龙的芯片呢，你取出来没有？”
　　夏杰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陈阵会问这个问题，“我忘记了，不过应该没关系，应龙是19197那一批生产的，芯片应该都一样，如果能回去的话，问问技术部应该能再造一个出来。”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 陈阵脱力似得靠在了墙上，垂下来的头发完全掩没了他的眉眼。
　　夏杰手足无措的立在一边，想要伸手扶住陈阵，却最终还是放弃了。夏杰接着说：“我看过了，返回舱里有一些食物和水，够一个人生存20天左右。我现在在改造一个通讯器，如果能够成功，就可以跟地球上空其他执行任务的飞船或者空间站取得联系，让他们来接应。”
　　陈阵感觉耳边的声音像是被鼓罩住了，闷闷的听不清楚。
　　夏杰转身退了几步，留陈阵一个人平静一下，自己借着昏暗的灯光研究通讯器。
　　半晌，陈阵走过来，说：“我来吧，你一个生物专业的搞不明白这些。”
　　“好，那你来研究一下吧，”夏杰将手里的半成品递了出去，站起身，“我先去休息一会。”
　　陈阵一回头发现远处夏杰竟然直接躺倒在了地上。陈阵赶忙上前一把把夏杰拉了起来，“你是不是太累了，怎么直接睡地上啊。”说罢把夏杰拖进了休眠舱，“这十多天幸苦你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夏杰没有说话，似是累极了，眼睛半阖着。陈阵替他盖上了休眠舱的盖子，自己一个人坐在了旁边，脑子里满满的还是出事前一天晚上。那天沈霖跟大家说，等着陆之后请大家喝酒，夏杰就坐在陈阵身旁，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给那张好看的侧脸镶上一圈绒绒的金边。夏杰说他喜欢玛格丽特，陈阵就记下了这个名字，虽然他一个就爱喝二锅头的大老粗也不明白玛格丽特是什么。应龙不喜欢加入这种特别“人类”的聊天，所以一个人在旁边做着飞行记录，陈阵几次试图把应龙拉进大家的聊天中，最终还是失败了。那个家伙啊，总是这么的不通人情，好几年了都是这样。想到这里，一阵酸楚泛上陈阵的心头。
　　陈阵低头看看舱里夏杰清瘦的脸庞。还好，还好还有夏杰。
　　夏杰还真是聪明啊，陈阵摆弄着手里的半成品通讯器，一边嘀咕着。没想到一个学生物的居然还对机械电器有研究，这搞的也还挺像样的啊。陈阵作为一个机械技术人员，功底还是很强的，翻来覆去捣鼓了一阵就大概明白夏杰想做什么了。
　　夏杰醒来的时候，陈阵正趴在舷窗上，看着外面。太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整个返回舱内都亮了起来。
　　听到动静，陈阵回过头说：“我们离地球没太远，就比原来的距离多了那么一点，还在绕地飞行。”
　　“你那个通讯器研究的怎么样了？”夏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从休眠舱里爬出来。
　　陈阵一抬下额，指了指操作台上的通讯器，又转回头望向窗外，“我研究了一下，缺材料，缺载波发生器和调制器，这还不是最难的，主要是缺电池。”
　　说罢陈阵叹了口气，直起身来走到了夏杰的面前，“夏杰，我们可能回不去了。”
　　“没事，缺的材料看看驾驶舱里有没有可以拆的，试试再说呗，别放弃。”夏杰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对这件事早就心里有数。
　　日子一天天过去，其实陈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时外头有光，有时太阳光会被地球挡住，分不清日子。夏杰好像变得没有以前那么爱说话了，不过也难怪，这么年轻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总是会沉闷一些。陈阵看着舱里的食物和水满满的在减少，好像看着自己的生命进度条，一点一点的走向死亡。
　　只有一个休眠舱，陈阵和夏杰交替着休息。夏杰吃的极少，每次陈阵去吃饭都看不太出食物减少的痕迹。
　　陈阵拿着一块压缩饼干走到夏杰面前，递给他，说：“你多吃点啊，吃这么少怎么撑的下去啊，我们还要回家呢。我感觉你这几天睡觉时间越来越长了，起来看着也精神不好，是不是吃太少了。”
　　夏杰只笑笑，说：“没事我在你睡觉的时候都吃过了，这几天不怎么动，也不需要那么多能量。”
　　陈阵一屁股坐了下来，两个人靠着休眠舱，肩并着肩坐在一起。
　　猛喝了几口水，陈阵又啃了一口饼干，“夏杰，你别想太多，哥在呢。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就算到了，我们也一起，你不要害怕。” 陈阵伸手搂住了夏杰的肩膀，感觉到夏杰全身一僵，又慢慢放松下来。夏杰靠在了陈阵的身上，说：“放心，一定能回家的。”
　　眼瞅着就只剩下三五天份的食物和水了，陈阵虽然安慰夏杰的时候淡定的很，但其实自己心里也发慌，只要有生的欲望，就不可能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做到泰然自若。
　　陈阵躺在休眠舱里，努力的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他听到外头隐约传来一震金属摩擦的声音，但是听不清稀，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等陈阵醒来的时候，夏杰站在舷窗边上，半张脸在阳光里，轻轻的笑着，特别的好看。
　　“陈阵，载波发生器和调制器我都找着了，你看看能不能用。” 夏杰开口，声音里多了些温柔。
　　陈阵翻身爬出休眠舱，一看桌上真的摆着那两件材料，虽然也许还是没太多用处，但总是一点希望，陈阵颠了颠手里的载波发生器，说：“你挺厉害啊，哪里拆下来的，这还是块质量特别好的载波发生器。”
　　“嗯？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夏杰的声音还是淡淡的。
　　陈阵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挺厉害的啊，哪里找着的。”
　　“就你身后那个操作台下面，一堆零件里拆出来的。”
　　陈阵很快把这两样东西组装好，剩下的就差电源了。回望整个舱里，有可能又电源的就是那盏应急灯了，陈阵拉着夏杰一起把灯给拆了，应急灯的电量将将能让通讯器有一点反应，这样的情况是没办法发射足够强度的信号的。
　　陈阵本来兴奋的心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手垂在了地上，通讯器也应声落地。
　　夏杰从背后轻轻的搂住了陈阵，说：“会有办法的。” 陈阵回身死死的抱住了夏杰，就像是濒临淹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颗稻草一样。
　　返回舱又渐渐的被地球的阴影笼罩了。失去了应急灯的舱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陈阵感觉到怀中的人微微的探了探身，在自己的唇上落下了淡淡的一个吻。
　　陈阵身体里像过了一道闪电一样，“你…”
　　“阵哥，我喜欢你。” 夏杰的嗓音有些哑，“我喜欢你很久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撕扯着，仿佛要把那对生的最后一点点希望发泄在这个漆黑的夜晚。
　　陈阵睡的很沉，好久没有睡的这么踏实过了，也许是因为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里还能有爱的人陪在身边吧，这也是没有什么遗憾了，这一觉仿佛睡了几天几夜那么久。
　　“南极号已收到，已监测到目标具体位置，以调整飞行轨道前往目标进行营救，预计到达时间剩余3小时，目标收到请回复。”
　　通讯器里传出嘈杂的声音，陈阵瞬间惊醒，转头望向桌上的通讯器，绿色的指示灯在不停的闪烁，陈阵一个翻身抓起桌上的通讯器，大喊：“收到收到，目标收到。”
　　“好的收到，请准备好与南极号对接。” 通讯器里的回复像一阵强心剂，陈阵脸上隐藏不住的欣喜。
　　陈阵放下通讯器，回头对夏杰说：“夏杰你听到了没，我们有救了。”
　　声音在返回舱里回荡，但陈阵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夏杰的回应。
　　陈阵四处寻找夏杰，在操作台旁的副驾驶位上看到了闭着眼睛躺着的夏杰。陈阵用力摇了摇夏杰，夏杰才慢慢的睁开了眼。
　　陈阵特别大声的说：“夏杰，刚刚通讯器不知道怎么能用了，有人发现我们了，我们能得救了！他们还有几个小时就能到！”
　　夏杰似乎困极了，眼睛半闭着，提不起什么精神，只是发出轻微的“嗯”。
　　“夏杰你怎么了？”陈阵一把搂住夏杰，却感觉夏杰的身体冰凉。
　　耳边传来熟悉的提示女声，“警告警告，应急电源剩余1%，机体损毁91%，芯片损毁96%，请立即修理，请立即…”
　　“哔——”
　　整个返回舱里都回荡着那尖利的电子音，陈阵看睁睁看着怀里的人的面孔碎裂成了马赛克，身体愈发的冰冷。随着最后一点电量的消逝，虚拟技术最终失效，慢慢露出了面孔下的破烂不堪的机身。
　　机身整个像被压过一样，零碎的机体仅靠着几根数据线连接在一起，胸口空空荡荡，胸骨旁还能看见刻着的 “19197 应龙”。
　　世界都安静了。
　　陈阵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说，
　　“阵哥，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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