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柳之白

　　先天元年，玄宗李隆基登基。
　　先天二年，太平公主赐死于家中。
　　至此，开元到来，盛世繁华。

　　开元二十五年。
　　亟待立春时节。
　　“祭春”大典，玄宗下令，由寿王妃献祭祀舞，贺岁新年，祈求风调雨顺，国家昌盛。
　　于是这天，舞月阁秘密迎来了一位稀客。
　　“王妃，您是说，要请灵舞姑娘出场，教娘娘祭祀之舞”
　　舞月阁阁主宋湘一脸不可思议，她欠身在地，思索这利弊。这祭祀之舞，可不是寻常跳舞之人习得的，老祖宗有老祖宗的规矩，破了规矩那就是天理难容，舞月阁也不希望为这个惹出些什么个麻烦。那灵舞姑娘在京城的名气再大，也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舞姬，这重大的祭祀之舞自然是不宜学习的，况且她还有个规矩......
　　“王妃您有所不知，灵舞姑娘有自己的规矩，只在农历十五起舞。就是圣上......也不例外。”
　　杨玉环捧着玉盏，轻轻抿了一口。宋湘在底下大气不敢出。
　　许久，杨玉环缓缓开口，那温绻的声音让人侧耳难忘：“我也不是为难灵舞姑娘，只是实在仰慕，希望能承得其些妙姿，能教我在祭祀时不至于失了颜面。”
　　宋湘也找不出借口拒绝，默默地低着头，手指紧扣进衣袖，心里暗暗呐喊着“灵舞救命”。
　　这茬，看起来只有弊没有利呢。
　　“湘姐姐，您在不今儿大厅怎么都没人儿啊......”
　　说曹操曹操到。
　　宋湘暗舒一口气，微微抬头时瞥了一眼正放下玉盏的杨玉环，转而眼神示意身旁的荭端去给正在敲门的灵舞开门。
　　“荭端你在啊，湘姐姐呢，今天......”
　　灵舞见到面对宋湘坐着的气度不凡的女子，愣在了原地。
　　许久，灵舞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赶紧学着宋湘的样子，行了大礼。
　　“灵舞见过......”
　　“寿王妃。”宋湘小声提醒道。
　　“......王妃，早就耳闻王妃乃闭月羞花之国色，今日一见，却道只此四字远不足以赞美王妃，实在肤浅。”
　　灵舞的一番夸赞，杨玉环似乎很是受用。她微微地上扬了嘴角：“你倒是抹了蜜似的。”
　　“不知王妃大驾，有何指点”灵舞微微抬头。
　　“无大事，不过想叫你为我练舞。”
　　“灵舞猜测，可是为那立春时节行的祭春之礼”
　　杨玉环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灵舞看宋湘在这屋里似乎跪了很久，看起来不是很愿意接下这个太过庄重的舞，但杨玉环此女在如今的皇室地位颇高，又不太好得罪，真真两难之抉择。
　　“灵舞......愿意一试。”一番头脑风暴后，灵舞道。
　　此话一出，宋湘当时就慌了，脸色瞬间苍白。
　　灵舞确实是个习舞的坯子，看起来白净纤弱却又很结实，而杨玉环据说也是舞乐高手，况且这次的舞不是一般的舞，要是祭祀的时候出现什么差错，舞月阁被强拆十次也是无法挽回的。
　　“好。”杨玉环见灵舞完全不似宋湘这么忸怩，这对有着燃眉之急的杨玉环来说，心里不禁对灵舞增添了些许好感，“我也不愿破了灵舞姑娘的规矩，当下我便差人将舞本送来，人便留在你这里，你习了之后，叫她来寻我即可。”
　　灵舞应允。却又转而问道：“王妃，敢问一事。”
　　“请。”杨玉环正欲起身。
　　“为何王妃会想到灵舞来教习王妃宫中舞伎虽说不得一绝，但也应该是胜人一筹的吧。”灵舞忽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杨玉环，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那副正经之中略带俏皮。反而有些寒气袭人。
　　“我......”杨玉环险些失了仪态，“咳，我是见灵舞姑娘如此年轻就为一代舞姬，名动京城，我也算是习舞爱舞之人，自然希望能有绰约如灵舞姑娘的来替我指点。”
　　说完，她又想到什么：“此次前来，无人知晓，望噤声。”
　　灵舞思忖片刻，倒也觉得杨玉环所言不虚：“多谢王妃抬举。此行只在场之人知晓。王妃慢走。”
　　待目送杨玉环走出宋湘房间的前院儿，灵舞瘫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你你，”宋湘却没她这么悠闲，急得简直要跳脚，“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啊，有人仰慕我，要和我学跳舞呢。”灵舞一脸嬉皮笑脸，“湘姐姐你坐嘛，搞这么紧张干什么。”
　　“那祭祀之舞，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跳的，”宋湘扶额，头痛欲裂，“要是被查起来发现我们......我小本生意就算到头了。不对!我今生是要到头了!”
　　“有这么瘆人吗......”灵舞无知无觉。
　　宋湘叹了口气：“你刚来京城，有些事情不懂，早知道我说什么也要拒绝她的......”
　　宋湘没再说下去，因为灵舞已经起身，扶住了宋湘的肩膀。
　　灵舞本就比宋湘要高那么些，这让宋湘不得不抬头看她。
　　“湘姐姐，你在舞月阁待我很好，我绝不会让你丢了性命的。”
　　灵舞看起来小孩子般的一句话，却让宋湘听着有股无条件完全信任的味道。她看着灵舞，越看越觉得......哦怎么这么有魅力。
　　天哪，自己莫不是......
　　宋湘摇摇头，赶紧停止了自己的荒唐念头，她推开灵舞的手：“别啊，若不是你能为我赚钱，我可不愿依着你那么奇怪的规矩，还得让你带薪休假。”
　　宋湘说完，转身就要出门。荭端赶忙跑过去给宋湘开门。
　　宋湘随即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再转身。
　　“对了，你说到时候这费用......”
　　“......你开单子，我去要。老规矩，我一你九。这次不是闲人，赚翻了。”
　　宋湘受用满满地再次转身，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真是的，贪财还口是心非。”
　　灵舞苦笑，无奈地摇摇头，却又讯速地变换了脸色。
　　阴沉如斯。

　　金陵柳府。
　　最近柳老爷可是喜事频频，先是自家三娘子为自己诞下了四郎，接着自己在京城的生意又靠着自己敏锐的商业嗅觉大赚了一笔，最可喜的是，那吴家的二小姐总算是接受了自己的求婚。
　　这么一比较下来，自己大儿子又长高了五寸，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过这大儿子柳仙禔倒也是淡泊，母亲作为柳府大娘子，不争不抢，每日绣绣花喂喂鸟儿，儿子也或多或少受到了点影响，不喜与人往来，整日泡在书堆里。
　　母亲对柳仙禔是有些愧疚的。读了廿载的圣贤书，却因生在商人之家而无法赴科举。有时候见儿子在房间书书写写，明知是没有前途的事情，但也不忍苛责。
　　儿子不是做生意的料，也没法做个什么大官，只要平平安安长大，娶妻生子就好了。柳大娘子总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当然也在柳仙禔面前这么说
　　日子就这么又过了三年。柳府上下和和乐乐，其他三个娘子也守规矩，大儿子又出了一本诗集，一时间小有名气。阖府上下倒也是美满。
　　直到柳老爷决定回京城照看生意。
　　玄宗登基二十五年，京城风局变化，柳老爷不放心，决定带些家眷和仆人去京城暂住几年。
　　然后就在带哪位娘子去的方面，出了问题。
　　柳老爷本意是带三娘，但是四娘不依；想想四娘伶俐，但是二娘又有家底。
　　真真困难之抉择。
　　最后的决定：柳大郎该学着点父亲的生意了，将来可以当接班人。
　　于是柳老爷和柳仙禔爷俩拾掇拾掇着出发了。
　　至于为什么不带大娘子。
　　因为她晕船。
　　闲话不多说，约莫十五日后，商船已经行到了洛阳。
　　柳老爷在船上被水波摇得七晕八素，到了洛阳，说什么也要停下来休整一会儿。柳仙禔也是第一次离家，就陪着父亲下了船，携了两个家仆，一起骑马去看看故都风貌。
　　爷俩在路上也没什么话，不过说说天气，看看花草。柳仙禔很想和父亲说些什么亲切的话语，但是又不知如何开口。
　　“仙禔，你是不是觉得，父亲有些......忽视你们娘俩了。”柳老爷忽地来了一句，虽是说出了柳仙禔的心声，但柳仙禔无法回答。
　　良久，他小声地“嗯”了一声。
　　柳老爷感叹：“可惜你生在我家，我无法让你像旁的学子那样进京赶考，空的你一身墨水。”
　　“父亲经商不便，故极少与我们往来，但父亲的心思儿子知晓。父亲样样满足我，为我的兴趣给我上私塾，替我收集圣贤书古字画，待我娘也是极好的。儿无以为报，不觉得可惜。”柳仙禔将马慢慢骑到柳老爷身边，一脸真诚地看着柳老爷。
　　“为父不希望负了你的才华，此次其实也是有意带你进京，我在长安有个故交，我......”
　　柳老爷不说下去了，他难以说出口。即使是说出来了，柳仙禔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父亲......”柳仙禔知道自己父亲不是什么喜欢遮遮掩掩的人，他奇怪地看着父亲。
　　一改往日的风趣，柳老爷此刻心中似乎有着万重山。
　　“我想将你过给他们。”
　　柳仙禔一个没稳住身子，竟然吓得跌下了马。
　　“仙禔!”柳老爷赶紧下马，两个家仆倒是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扶起了他们温文儒雅的郎君。
　　“父亲的意思是......”柳仙禔无法想象自己的父亲竟然会为了自己的可以参加科举，做出这样有悖人伦的决定。
　　“孩儿绝对不肯!”柳仙禔起身，拉住父亲的袖子，“孩儿宁可一辈子无功名利禄，也断不会让父亲愧对列祖列宗。”
　　柳老爷叹气：“我虽是个生意人，但年少时也似你般喜好文墨，你娘当初也是为此才嫁给我的。我这辈子就是个低贱的商人了，但是我总是希望自己的后代可以在别人的面前昂首，不至于叫人看不起啊。”
　　“君子以自强不息，父亲若是觉得低贱，那才是真的低贱了!”柳仙禔急了起来，“大唐律法确然苛待从商，但这断断不是父亲违背人伦之由啊!”
　　柳老爷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几年，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大儿子想着出路。回回见儿子在书房读书，想着进去陪陪，却又心有愧怍，常常是在虚掩的门缝里看一眼便满足了。
　　自己是有多么内疚，哪里顾得上人伦道义可惜儿子还是太年轻了啊，趁这个机会，叫他好好看清些人情，也算不枉此行了。
　　柳老爷摆摆手：“算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随后骑上马，四人继续前行。
　　一路无话。
　　半天后，四人到了洛阳城内。
　　“仙禔，父亲现在去商集，你......”柳老爷征求着儿子的意见，他知道柳仙禔对这些没兴趣。
　　“父亲去便可，儿在城内四处走走，也是长长见识。”
　　柳老爷点点头，约定好了和柳仙禔一日后回船，随后和其中一个家仆继续向前走。柳仙禔与伏著则留在了原地。
　　“郎君，我们此刻去往那儿”伏著是个刚刚入府不久的仆，才十六岁，性格却是老练沉稳，喜欢读点小书，倒和柳仙禔很聊得来。
　　“我们往城墙边走，一路随便看看吧。”
　　柳仙禔此刻对洛阳城的人烟阜盛不甚在意，心里一直堵着刚刚路上父亲的话，很不是滋味。
　　柳仙禔迷迷糊糊地走着，伏著也乖巧，就静静地跟着，帮着少爷拉着马。
　　“啊啊啊休要挡贫僧的路!”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和尚，慌慌张张地险些撞上了柳仙禔，两人抱了个满怀，那和尚甚至在柳仙禔怀里，蹭着外衣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推了一把他，倒像是故意撞的。柳仙禔有些站不稳地晃了几下，而那个和尚直接坐到了地上。
　　“这位僧者，请问出了何事”柳仙禔赶紧跑过去扶起他，好心地关切道。
　　那个和尚也不说话，扯着他的衣袖就带着他跑了起来。
　　柳仙禔蒙了。
　　伏著牵着两匹马，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待他情急之下喊了声“郎君”，才发现视野里哪里还有柳仙禔的踪影。
　　莫不是遇到劫财的了
　　伏著干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倒是柳仙禔，此时便显出了他年长九岁的稳妥之处。
　　两人跑遍了大半个洛阳城，在一坊内的书院停住了脚。
　　“这位僧者......咳咳，请问找......找我有事儿吗”柳仙禔跑得气喘吁吁，他因为带病出生，喝着中药长大，体质没有同龄人那么好，这也算是一次高强度运动了。
　　“阿弥陀佛。”和尚十分有礼貌地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完全不似刚才的莽撞，“并非是贫僧寻施主而来，而是施主自己而来。”
　　柳仙禔愣了愣：“......啊!”
　　“贫僧不过拉了拉施主的衣袖，施主便随贫僧来了，若不是施主心想要来，又为何会来”
　　柳仙禔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你这是歪理。”
　　“天地之间，理从何而来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理，却又是为什么贫僧的便是歪理”
　　柳仙禔觉得这段话很玄乎，但是好似十分在理。
　　咦这个理又是什么理
　　“......僧者是有何事吗小辈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在所不辞!”柳仙禔努力维护着自己的世界观，道。
　　“你倒是个热心肠的孩子。”和尚满意地笑了一笑，“贫僧这里，有一本书，希望施主代为保管。”
　　“可是......”
　　“贫僧受观音娘娘指引前来，寻得施主，望施主莫要推脱，违背天意啊。”
　　不等柳仙禔再次质疑，和尚把一本泛黄褶皱的书硬塞到柳仙禔手上。柳仙禔低头一看，再次抬头时，和尚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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