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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一
【畫地】
大多時候,故事在流傳的當下,就開始失真,漸漸斑駁,褪去了原有的色彩,終於連原本模糊的樣貌也拼湊不全。
悲劇傳成了喜劇,喜劇也能傳成悲劇。
孝子在悠悠歲月裡操刀,先毒害髮妻,繼而殺起了全家;原本十惡不赦的人,可以在流傳的故事裡脫胎換骨,成為一個賢良的善人。
這樣的故事,我看過了太多太多,在我有記憶以來的百年裡。
而事實上,到底是一百年還是兩百年,我早已記不太得了。
常陽國的女人是沒有壽命限制的,除非活到厭世時,打著祭神的名義招謠撞騙來一場盛大的喪禮,然後替自己選一個大家眼巴巴的看著的洞當長眠之地,否則,是可以一直一直活下去。
至於究竟可以活到何時,目前還沒有女人嘗試過自然死亡,所以,這個問題,如果一兩百年後,或是三四百年,甚或一兩千年後,你還能坐在這裡聽我講故事,那麼也許我可以告訴你。
常陽國裡的傳說,十個裡有十一個都是假的,是騙孩子用的。
每當被吵著要故事的孩子鬧得沒有辦法時,梳著高髻,穿著束腰的長裙,姿態比女人更嬝娜的男婦,就會踩著絲履,拖著曳地的長裙,帶著一隊的男婢,走進神廟裡,跪伏在神官的面前,聽神官告訴他們一個又一個的傳說。
身為常陽國目前最年老的神官,我至少說了不下五百個故事,再說下去,終有一天,一千零一夜也只成了一個小數字。
我說了很多很多的故事,裡頭有真,也有假。有些是真的發生過了,有些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
擅長說謊的人,對於別人的謊言特別敏感。
而擅長編造故事的我,也對編造的故事特別敏感,只要一聽,就知道有幾分真。
但是卻有一個傳說,我到現在還無法確定它的真假。
因為這個傳說,是我的母親告訴我的。
孩子,有哪一個不曾被母親的床頭故事唬弄過一回?
即使他已經去世了數百年,但是我迄今還是無法知道這個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懂事以後,我知道床邊故事有太多只是為了哄騙孩子,所以選擇不再相信。
但是卻在我成為神官後的某一年,在父親去世後,應該已過了十年,或是二十年…恕我記得不太清楚,畢竟時間對我而言不具意義。
母親遣人送來了一只金色的鳥籠,籠子裡沒有鳥,只有數根羽毛。
他說,這是父親最珍愛的物品,他希望我用神官的權力,命人挖出父親的棺木,讓它回到父親的身邊。
既然是父親最珍愛的物品,為何不在父親去世之時,便讓它隨著父親一同下葬?
看著面無表情的母親,以及一臉懇求之色的大哥,我沒有多問,只是收下了鳥籠。
我依著常陽國的曆法,配合父親的生辰和忌日,推算出動土的吉日。
而曾經因為年歲漸長,被我遺忘的故事,也隨著這只金色的鳥籠,再度浮現在記憶之中。
一、
清晨的天色仍濛濛,每日固定的朝會已結束。
轎夫在階下放下轎子,修長的手指握住垂曳至地的布簾,緩緩掀開。
四周行經的路人,見到轎中走出的人,皆不由得停下腳步。
常陽國因為此人而吹起流行的淡金色長髮,在清晨的微風中飄揚,一身華麗的紫黑色曳地官服,為沒有表情,異常俊美的容顏,平添幾分距離感。
整理著衣袍,修長的眼眸微掩,淡淡瞟了眼躬身站在轎前的管家嚴瑠璃,不輕不重的語調響起,「夫人醒了嗎?」
嚴瑠璃沉聲回答:「醒了。正在大廳裡等著爺。」
「哦?」淡淡應了一聲,東方玄撩起衣擺,快步穿越長廊,方走進大廳,便見到一向早晨非得在佛堂裡待到近午不肯出來的夫人殷絳,穿著正式的禮服,跪在廳中,背後跪著數名僮子。
東方玄停下腳步,揮手斥退一屋子的僮子,彎下身握住殷絳的手,低聲問道:「發生何事?」
黑族與赤族皆是常陽國最具有影響力的五族之一,族中的貴族弟子都在首都的太學就讀。東方玄與殷絳兩家本就是世交,兩人自幼相識,又同窗十餘年。在十七歲那年,考量過朝中的情勢之後,殷絳主動要求東方玄將自己娶過門。
雖然殷絳是東方玄之妻,但是殷絳比東方玄略長數個月,兩人相識十餘年,是好友又似兄弟,所以東方玄始終對殷絳非常敬重。
反握住東方玄的手,不讓東方玄將自己扶起,殷絳沉聲道:「我有一事,希望你先答應我。」
東方玄略思忖了下,一撩衣擺,在殷絳面前跪下,「若非大事,必定不能讓你如此慎重,請恕東方玄無法冒然應允。」
兩個人無言的對望了一眼,知道東方玄的個性,殷絳暗嘆了口氣,「我們都起來說吧。」
東方玄握住殷絳的手,扶著他站起身,在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壺,為兩人各自斟了一杯,「是什麼事讓你突然決定向我行大禮?」
接過東方玄遞來的茶,殷絳垂眸看了眼清澈的茶湯,猶豫了片刻,低聲道:「玄,你應該知道我國之人是如何生子的吧?」
東方玄聞言,臉色微僵,「東方玄並不介意一生無子。」
殷絳沉嘆了口氣,「但是我很介意。玄,我不希望日後無顏見父親。」
東方玄沉默了片刻,依舊不改堅持的說:「百年之後,我會親自向父親解釋。」
東方玄之母在第二次產子時因為難產而身亡,當時東方玄已十五歲,親眼見到母親因為生產而命危的情景,因此在決定娶殷絳過門時,便向殷絳表明自己不希望有子之意。
「我知道當年之事在你心中留下的陰影,但是,殷絳並不是會因為並非必然的結果,就向恐懼妥協的人。事實上,我已在一個月前,向神官求得果實,也已服下。一個月來,我並沒有出現任何不適的症狀,我的腹中應已有你與我的胎兒。」
東方玄聞言先是一愣,平日總是微掩的眼眸難得完全睜開,直盯著一臉平靜的殷絳,一向沒有明顯表情的俊容,眉宇間隱隱可見怒意,「殷絳。」
「我知道我擅自決定此事確實不對,你有發怒的權利。但是還有一事,請你先等我說完,有什麼話再一起說吧。」
東方玄聽得暗自蹙眉,「是什麼事?」
殷絳起身喚來貼身小僮小煙,附耳交代了幾句,回過頭朝緊盯著他的東方玄,略帶歉意的低道:「我替你招了一個妾,正是你與素兄常去的歌樓裡的清倌,西門紫。」
不等東方玄接受接二連三的驚人消息,一陣淡淡的香氣已先迎風傳入,換去在歌樓裡刻意妖嬈的打扮,穿著華麗卻典雅的深青色長袍的西門紫,跟在小煙的背後,緩緩走進大廳,揖身一拜,「西門紫見過大姐,夫君。」
殷絳走至西門紫的身畔,握住他的手,牽著西門紫走至冷著臉的東方玄面前,「我有孕在身的這段時間,就勞煩西門妹妹照顧夫君了。」
東方玄聞言,微瞇眼看了眼雖然低垂著眼眸,看似態度極恭敬的樣子,但是卻直挺著背脊的西門紫,「不用了,你就留著他服侍你吧。」語罷一甩衣袖,轉過身就往門外走。
目送東方玄離開在門口,殷絳低嘆了口氣,「果然是很難接受嗎?」
西門紫無言的看了他一眼,再一次確認心中的想法。
殷絳的神經果然異於常人。
「既然他走了,那我也回房去了。有事再叫人來傳我吧。」西門紫說著打量了殷絳一眼,「不過我看你也老老實實的躺著比較好些。」說著抬手掩面打了個呵欠,自顧自的走了。
○○○○○○○喝茶用的分隔線一○○○○○○○
聽完東方玄的話,素水站起身,笑瞇瞇的一揖,「這是天大的喜事啊…素某在此先恭喜東方兄雙喜臨門。」
東方玄略動了下眉,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你還沒有向我解釋,為何殷絳會知道你和我近日常陪著太子去聽歌的歌樓裡新進的清倌?」
唉呀!
素水暗自抹了把冷汗,維持著笑容,「太子前些日子要我代他向大嫂問安,我和大嫂閒聊間,提起了西門的歌聲奇絕,說是希望有機會也讓大嫂去聽上一曲…誰曉得大嫂竟然去將西門買回家了…這就不是素某能料得到的事了。」
東方玄溫溫一笑,「原來如此。東方玄就因為這句順道,多了一個豔名遠播的小妾,還真是該好好感謝素兄。」
「不敢當、不敢當!」素水聽得暗自抖了身冷汗,「東方兄是名動天下的才子,佳人歸才子,本就是人心所希望,素某很榮幸能親眼見到這樣的美事。」
「好說。」東方玄站起身,略整衣袍,伸手搭在素水的肩上,淡淡一笑,「改日東方玄必定設宴款待,以感謝素兄的牽線。」
搭在肩上的手,直透入骨的內勁,令素水臉色微微一變,卻還是努力維持著笑容,苦笑道:「那素某就靜待佳音了。」
○○○○○○○去跑一圈再回來的分隔線二○○○○○○○
找沒事愛幫倒忙的壞朋友算帳之後,原本鬱悶的心情也平復了不少,東方玄命轎夫轉了個方向,到街上的藥舖問過大夫,抓了幾帖有安神作用的補藥。
問過殷絳所在的地方,東方玄將補藥交給僕人,快步往寢房而走。
因為這座宅邸的前主人有六個妻妾,所以府中有六座獨立的小院子,但是東方玄只有一妻,所以搬入之時,便依性喜好靜的東方玄的嗜好,選了最深處的院落做為兩人共同居住的小院。
當初曾經嫌過這座宅子裡到處都是空盪盪的小院,也不知道該做為什麼用處,如今殷絳作主招了個妾進來,空房小院之多正好可以讓西門紫自己選個小院住,不用每日非得四目相對不可,倒是替還沒想好要怎樣跟突然變成家人的西門紫相處的東方玄解決了一樁麻煩事。
無聲無息的推開房門,穿過外房,走進內室,入眼的是正躺在床上小睡的殷絳。
在床沿坐下,低頭看著睡得正沉的殷絳,想起當初殷絳向他求婚時的情景,東方玄仍是忍不住微勾唇角。
與殷絳相識以來,一直覺得殷絳的性子嚴謹,性子也保守,雖然兩個人非常的熟識,常互相到對方的府上居住,共榻而眠,他也從來沒有見過殷絳在面前更換過衣衫,殷絳總是比他晚就寢,比他早醒,印象中的殷絳永遠是衣衫整齊的模樣。
母喪之後,父親因為過度的哀傷,在喪事結束後一個月,亦病逝。家中頓時起了變化。
身為當今皇族的同族,黑族中人盡皆顯貴,不管是朝中或是地方,皆佔有極大的影響力,而東方玄的父親更因為是黑族的族長,為了平衡各方勢力,與當今的皇帝南宮涅一般,娶了其他四族的人為妻。
東方玄之母是赤族的人,是殷絳之父的遠親,所以東方玄一直與赤族關係比較親切。
在東方玄之父與母相繼去世後,黑族的下一任族長之位,成了人人眼中的肥肉,而一直極受父親肯定的東方玄,頓時成為庶出的兄弟們極欲殺之而後快的對象。
在所有的人皆摩拳擦掌之時,東方玄像是完全不知道檯面下各方的爭鬥,依舊專心的處理著父親的喪事,每日依常到太學中去讀書。
殷絳深知東方家的勢力之爭,對於東方玄的處境,心底亦頗著急,但是雖然與東方玄相識多年,兩人亦以知交互稱,卻始終不知道東方玄到底有何打算。見東方玄遲遲沒有動作,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已下定決心不管如何都要站在東方玄身畔的殷絳,索性開口向東方玄求婚。
那日兩人依常在結束一天的學習後,到城中的客棧去點了幾碟小菜。
心底已做好打算,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心不在焉的陪著東方玄聊了半個時辰,根本不知道吃進去的到底是什麼,只覺得事情憋在腹中忍得難受。
看了眼正微掩眸輕啜著茶的東方玄,殷絳深吸了口氣,索性放下筷子,豁出去的喚道:「玄。」
東方玄放下手中的杯子,淡淡瞟向他,「嗯?」
「我考慮了很多天了…」緊盯著盤子裡的花生,殷絳又吸了口氣,「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訴你。」
「你說吧。」
「我…我想和你一生都一起生活…好嗎?」
東方玄略沉默了下,很平靜的說:「那你搬過來吧。需要我幫忙嗎?」
「什麼?」殷絳錯愕的抬起頭,「你要幫我什麼?」
東方玄又沉默了下,「你不是要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嗎?」
「不是。」見東方玄莫名其妙的看著他,殷絳握緊拳頭,豁出去的大喊:「你娶我吧!」
客棧裡原本喧鬧的人聲,被殷絳這麼一喊,瞬間全停住了,所有的人都轉過頭來,看向兩人。
東方玄和滿臉通紅的殷絳對看了一眼,微勾唇角,「好啊。你想何時嫁過來?」
那天兩個人在騷動不已的客棧裡,被眾人起鬨著當場喝了兩杯酒當做是訂婚的盟誓。也耳聞這件事的殷父,隔天就把不知道哪根筋接錯了的兒子,用大紅花轎嫁了過來。
非常像一場鬧劇的求婚,曾以為應該是一輩子的好友的人,就這樣變成了他的妻子。
因為兩人認識太久,殷絳是他非常熟悉的人,也是他最信任的人,更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很喜歡平日很嚴謹,偶爾不知道神經接哪裡的殷絳,但是卻不知道兩人之間的這種感情,是否就是所謂的愛情。
低下頭,靠上殷絳的額際,環抱住殷絳的腰際,東方玄閉上眼,想像著再九個月後,一直只有他和殷絳的家,就要多了一個人,嗯…不對,現在已經多了一個人了。
想起西門紫,東方玄就直想嘆氣。
在歌樓中第一次見面,西門紫抄起鼓砸向在座位上吹口哨的男人,而後撩起裙擺,甩開衝上來想攔阻他的老鴇和保鑣,將舉止輕薄的男人的同行人全丟下樓。
暴力的麻煩份子。
卻變成了他的家人。
還在思忖,耳畔響起殷絳的低喚,「玄?」
見殷絳醒過來,東方玄正想開口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卻聽到殷絳略蹙眉道:「這段時間你最好不要碰我,去找西門妹子吧。」
「…」
無言的看了殷絳一眼,東方玄暗嘆了口氣,撐起身,「這幾個月我先搬去隔壁院住,也省得僕人進進出出的打擾到你。」
殷絳點了點頭,「幫我向西門妹子打個招呼。」
「……」
東方玄努力忍住撫額嘆息的衝動,「西門紫住在哪裡?」
「東邊的菊院。」
東方玄輕點了點頭,「那我去住西邊,好好休息。」語罷抱起棉被往房外快步而走。
目送快步走出的東方玄,殷絳暗自蹙眉。
玄不喜歡美豔的西門嗎?
再找另一個好了。
在心中暗自打定主意,殷絳再度閉上眼,繼續沉睡。
○※*○○○○○*※○
神官入神廟後,就像是佛徒出家了一般,與家人的關係便薄弱了。
我在十二歲那年,就被送進了神廟,當時最年長的神官雲姥,重新賜了一個名字給我-雩。因為我進入神廟之時,正逢常陽國的大旱,她希望我能夠為常陽國帶來久旱之中的甘霖。
此後,所有的人都稱呼我為雩姬,而後是雩姥,我原本的姓氏與名字,已幾乎不曾再被提起。
曾經,我有一個名字。
東方蘊,東方玄唯一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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