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男

作者:幸存的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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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的萌芽


      实乃托是一个直率的人,起码在他刚刚被皇家学院录取的那个年龄,他的性格特征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他喜欢大胆地打断他认为不对的言论,抢过别人的话头自己发言。在他慷慨激昂的言谈间,血气方刚的正义感、对权贵与礼教的不屑、对自由与平等之类的新兴理念的热忱以及那种由内而外的蛮族贵胄所特有的,粗犷与高傲并存的气质,确实感染了他身边许多同龄人,包括和他坐在同一节车厢的阿克顺。后来的人们只记得阿克顺的一句名言“我一生错杀过许多人,我虽然并不信奉宗教,但我确实忏悔……唯有一个人,我不后悔杀死他,他就是乃托!如果他现在复活,我还要杀他!”经过后世一些史学家的严谨考证,阿克顺和乃托的确曾经是朋友,这个结论很让人吃惊,但却是事实。至于后来,这两个人是如何最终翻脸反目,其背后的恩怨情仇,长期以来一直是这个国家的秘密与忌讳话题。
      他们两人的相识,起于那个夏天,皇家学院对白湖郡皇庄增加了2个特招名额(其中一个名额给了阿克顺),给十个蛮族王子(其中一个就是乃托)进京就学的恩准。他们应该坐在不同的车厢里,但因为一节车厢被郡里的长官征调去运送平叛物资了,他们被命运安排在了同一节车厢中。当时车厢里有些拥挤,一群年轻人挤在里面,看着窗外的故乡越来越小,有个出身贫寒,从未远行的学生甚至放声哭了出来。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哭,他回答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这不仅因为他从未离开过本郡本省,对于离开乡土特别的敏感,也和那个时代的特殊背景有关。帝国的制度对农村人是很苛刻的,他们要进县城赶集,或者跨乡镇地联姻,再或者进入大城市打工,都要办手续、开证明,等待他们的是数不尽的税关厘卡,以及城里人的白眼。根据太祖时代颁布的《流民惩治上谕》,任何未完成秋租缴纳的农户,一旦被抓到在城里面,立刻处以鞭挞的肉刑。如果在城里面作奸犯科,依其犯罪情节轻重,还要处以酷刑,反正都比同罪行的城里人更重。有些事情城里人做,不算犯罪,农村人则另当别论。《钦定帝国民法典》里规定,如果房客在3个月内缴纳了欠缴的房租,房东不得收取超过5%的利息,更不得在3个月内剥夺房客的居住权。如果3个月内缴纳不了欠下的房租,房东可以赶走房客并没收其财产之一部分作为抵押偿还。而如果农村人在城市里面租房子,一个办月缴纳不了房租,情况会怎么办呢?《钦定帝国民法典》没有规定,但在《钦定帝国刑法典》里有明确规定——以欺诈罪论处。在安孙皇帝登基以后,社会进一步开放,城乡人口流动日趋频繁,原本那些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的制度有的被明令废除,也有的虽然没被下诏废除,却也是抓不胜抓,法不责众,形同虚设,名存实亡,自下而上地废弛了。但如果就此断定这个国家取消了城乡等级制度,那无疑是可笑的,因为虽然农民的义务减轻了许多(因为这个,他们对安孙皇帝和明嘉皇后感恩戴德),但在义务减轻的同时,权利并未随之增加,他们依然缺乏向上攀升的渠道。农民仍旧被上层社会视为天然的被压榨对象与动乱根源,甚至农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许多农民在城里不懂规矩,犯了点事,被官府处理了之后也没怎么为难,把他遣返回乡了事,但从此他在故乡没法混了,因为他被贴上了“作奸犯科,进城流民”的标签,他不配享有任何尊严了。那个望着车窗外的家乡放声痛哭的学生显然是一个农村户口的贱民,他竟然还带动着一些其他的学生一起哭。为什么哭?所有阿尔萨兰人都知道,在这个国家,农村人一旦通过科举渠道进入了城里的大学或者是通过征兵渠道进入皇家的军队,他们就会在城市定居,永远永远不会再回农村了,甚至连“衣锦还乡”,回老家给乡亲们炫耀自己的成功都不可能。他们会用各种方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城里人,和那些知道他们出生于农村这一真相的人断绝来往,向自己的子女隐瞒自己的家族来自农村的事实。这样的事在首都松香城挺多的,曾经有一个没落贵族家的女孩子,嫁给了一个自己心仪的美男子,就在洞房花烛夜,她十分体贴地摸着丈夫手里的老茧,开玩笑地说道,“亲爱的,你在军队里是运粮草的吗?”那个男人精心构造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紧张地道出实情,“亲爱的,我不想欺骗你……不错,我是一个乡下人,可是,可是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不是吗?”最后这个妻子用悬梁自杀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年仅23岁的生命。留下的遗书里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女儿不孝,是我一厢情愿的婚姻,给家族抹黑了,从此以后,我们家族延续了几代人的纯洁传承,恐怕再也免不了遭人背后闲话……”这个自杀事件当时在全国引起轰动,因为首都的皇家警察怀疑是这个男人在自己的伪装被拆穿后激情杀人,勒死了他的妻子,然后制造出一个悬梁自杀的现场。这起案子当时被官办和民办的报纸大量跟踪报道,后来到了法庭上,主审法官拒绝给他指派律师,理由是“帝国法律并无必须给农村当事人指派律师的条文”。结果这个男人想要自己出钱请律师的时候,有几个思想进步,有正义感的律师一开始表示愿意出庭辩护,但事后都迫于舆论压退缩了。还好,认为这个男人激情杀人的证据一样也找不出,按理应该当庭宣判无罪释放了吧?可陪审团的绅士们还是送了他一个“婚姻欺诈”的罪名,理由很充分,“你当初为什么向你的未婚妻隐瞒你的户口?”
      火车隆隆开动着,那几个农村的学生哭成一片。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愫,既有鲤鱼跳龙门的喜极而泣,也有离开美丽的苍木山和白水湖的乡情,或许更多的是解脱了地狱阶级后的虚脱,还有那么点对即将体验的城市文明的惶惑不安。他们一个个把录取通知书的皇卷摸了又摸,揣在怀里,仿佛像害怕失去什么。阿克顺以一种完全看客的心态看着那些农村来的苦孩子怎么表达内心五味杂陈的激动,毫无表情,毫无感情。但那一刻,他却清晰分明地听到了乃托轻轻嘟囔了一句“他们都不是做大事的料。”那声音很轻,但话语间那种舍我其谁的王者气概和对碌碌庸夫的不屑,却着实让同样年轻气盛的阿克顺兴奋起来。不是吗?做大事!这不正是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吗?不正是自己求学上进全部的目的吗?还有什么比“做大事”更能吸引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呢?他打亮了一下这位蛮族同学,他脖子上挂着八瓣日轮缀子,象征着他是国教信徒。那项链上还挂着一个个璎珞,做工完全是一种异域民族的风格。他的手腕上戴着古代蛮族英雄常戴的白银护腕,腰间扎着三色绳,上面还系着铜环。阿克顺很少赞叹别人的相貌,因为他总是自负地认为自己是千里挑一的美男子,而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蛮族人却让他重新审视自己了。那蛮族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欣赏的眼神,却没予以回应,反而提高嗓门大声发言,“你们这样会让别人看出你们的户籍的,如果你们不想掩饰自己出身的话。”那几个穷学生闻言擦擦眼泪,忍住呜咽。“难道一张皇卷的恩典就真的那么神奇,把卑微变成了高贵?难道在农村就真的卑微,进了城就真的高贵?如果那么点可怜的向上浮动就能让你们哭成这样,那我们这些庞(Pam)族人还怎么活啊?”就这一句话,整个车厢里的人都惊呆了,包括阿克顺。在那个年代,庞族人被国家防范、猜忌、明里怀柔暗里歧视是公开的秘密,但再怎么公开也是秘密,是不能触碰的忌讳。朝廷的宣传一直占据着话语权:国家对庞族人视同其他公民,绝无歧视。在当时那种强大的意识形态下,人民的觉醒程度还不足以让他们看穿这种宣传纯属胡扯,尽管他们不是一次两次地目睹耳闻庞族人的苦难。
      阿克顺很谨慎地开腔跟他聊起来,他对蛮族人并不了解,即便是像庞族那样乖乖信奉国教的蛮族,他也对他们的风俗习惯没底,万一说错话怎么办?但他不想错过和这个年轻人成为朋友的机会。他从行囊里掏出一盒奶酪,按照白湖的礼节先给乃托递上一块奶酪,乃托没有拒绝。他们于是开始起劲地聊了起来。乃托说,他们庞族按照地域分为三支——阔庞(Kor Pam)、嘉庞(Kya Pam)和可庞(Kel Pam)。他的爸爸是麻盖(Magey)庞族的土王,属于可庞的一部,因为毗邻本土,在部落区里属于被人眼红的富裕群体。但他本人很少在父亲的官寨里生活过,而是按照庞族的习俗在母亲家长大。小时候一直是外婆带着他玩。外婆家是嘉庞人,那个部落就在本土境内,是五十年前被朝廷“恩准内迁”到富庶的白湖郡地方的,当地部落民向部落的长老会缴纳人头税,向白湖郡的官府缴纳商业税,部落民之间的民事纠纷内部解决,刑事案件一律送官,但部落长老会肯定会派人去法庭旁听。乃托说起他们庞族人能歌善舞的天赋,说得眉飞色舞,让整个车厢的人都被他带进了音乐的奇妙幻想中。但他话锋一转,说到了他们庞人的苦难,则让许多一心只想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农村学生们不寒而栗,他们对于“真相”这个东西有着本能的恐惧,但那不是本能,是被后天调教出来的。乃托说,自己虽然一直生活在白湖郡,也会说白湖郡的方言,但身上蛮族的装扮让他和他的同胞们长期无法融入主流社会。他还说到,朝廷从太祖时代开始就一直推行“以夷制夷,分而治之”的政策,让庞族各部彼此不和,每次征缴部落区都让庞族人打庞族人,最后仇越打越大,很难再团结起来了。阿克顺不怀好意地问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要团结起来干什么?乃托没有正面回答,他谈到了许多人都关心但都不怎么敢谈论的话题,近期在部落区发生的动乱。“在你们眼里,部落民都一样,但其实差别是很大的。像庞族这样皈依了国教的叫作熟番,而那些尚未皈依国教的叫作生番。现在正在造反的那些部族都是生番,他们习俗野蛮尚武,但心灵还是淳朴的。这次他们造反,矛头并不是主要指向你们这些所谓的文明人的,而是指向那些被朝廷扶植起来压迫他们的熟番。这就是分化政策的结果。带头造反的是佗伦(Torren)族,他们当年在太祖的时候就是最强烈地反抗朝廷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反抗呢?那么多部族都顺从了,为什么偏偏他们不服教化?”阿克顺很诧异地问道。
      “你这么问,就说明你也掉进了思维的陷阱。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顺服呢?那本来就是他们的土地。他们有自己的信仰,而外来的所谓文明人强迫他们信奉泊汰教,他们不愿意啊!换了你们,如果有人强迫你们舍弃泊汰教,你们会怎么样?”乃托大声说出他的想法。
      “不是吧?可我们的历史书上都说,当年佗伦族是自愿接受国教的,朝廷什么时候强迫过?我从来没听说过。”阿克顺毕竟也读了许多年朝廷的书,背过不少老师要求用黑色水笔划下来的“史实”,这天他仿佛从这个异族人口中得知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秘密,既有离经叛道的惶惑不安,又有一种莫明的困惑与兴奋。
      “呵呵,历史书上说的,你们的历史书上还说太祖皇帝多么多么英明伟大呢,可他除了为他自己和他的家族建立过帝王功业外,他为人民究竟做了什么?你可别告诉过我你没有听老人说起过当初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江山残害了多少善良的人民。对了,你是皇庄出来的吧?呵呵,你大概得感谢这个朝代,没有太祖爷荒淫无度的欲望,就不会有遍布全国与民争利的皇庄,也就没有你们这些特权寄生阶层了。对了,你说到历史书,你看过佗伦人自己写的史书吗?看过外国的印刷品吗?你不会不知道去年颁布的《报刊书籍管理敕令》吧?《敕令》里规定了所有外来的印刷品都必须接受一个新成立的什么衙门审查批准。我估计那些书你一本也没看过,皇庄里面《敕令》可是抓得很紧的。”
      阿克顺在那个时候还不能算是一个激进的革命者,可作为一个青年,在那个被压抑了两百多年后突然面临剧烈变革与开放的年代里,即便他的大脑告诉他要对一些危险信息采取消极回避态度,但他的心脏却不能不为自由而跳动。他偷偷凑近乃托的耳朵,怯生生地说道,“兄弟,我很欣赏你,但有些话你不能对着那群脑残说,他们是乡下来的,只知道读书做官求上进,他们除了死记硬背比咱肯用工外,他们是懒于动脑子独立思考的,何况隔壁车厢就是宪兵……其实,嘿嘿,我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很偏激,喜欢看一些社会阴暗的地方……但是我知道的东西没那么多……你说的对,车厢里好多人都不是干大事的料,但我觉得我是!”
      火车轰隆隆地奔驰着,从一个郡到另一个郡,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车厢里那些未来帝国栋梁们一路上在火车上和另一节车厢的宪兵们一起吃喝拉撒,唯一的不同是,宪兵们睡的是硬铺,被皇家学院录取的学生们睡的是软铺。这让许多穷苦人家出身的学生们兴奋地彻夜难眠,过去是那些当过兵的人再也不愿回家乡,现在是自己和当兵的同吃同睡,当兵的还让着自己。每个在火车上度过的孤寂的夜晚,都成了学生们的卧谈会,他们聊起人生,聊起理想,渐渐的,谁是什么样的人,也在彼此交流间变得越发清晰。而乃托是一个例外,他的生活经历是那么的传奇,越和他交流,阿克顺就越感到好奇。火车轰鸣的夜里,阿克顺睡在下铺,独自望着窗外的星星,感到一阵莫明的孤独,他不愿意和那些只知道读书,分数很高但没有见识,没有自己想法的人在一起交谈。他正在习惯在黑夜的车厢中做过去一个人在房间中做的事,这很正常,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每个男人的初夜都给了自己的双手。就在火车经过关阳郡泰纯河大桥的那个晚上,睡在上铺的乃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提着火光微弱的煤油灯走下来,对着阿克顺耳语,“我知道你还没有睡。你说的对,他们都是一些没有自己想法的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理想,他们不知道人生应该追求的是什么。明天火车就会进入乐尔(Ler)城,我们将会在乐尔城西车站靠站,然后在下午会有约莫4个小时的下车时间。我等这个机会很久了,乐尔城是一个沿海通商城市,在那里可以接触到许许多多外国舶来的新事物、新思想,而且那里的官府忙于管理工商业,对思想文化抓的不是很紧,到时候你跟我一起下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些人……”
      年轻人都是这样,会随随便便为别人的一句话而兴奋。
      第二天中午,阳光明媚,另一节车厢的宪兵们纷纷下车,在车站里面集结,然后给枪上油,看这架势,好像乐尔城就是他们的终点站。阿克顺起的很晚,这让乃托有一点生气,“说好了今天一起去的,你那么晚起来,还要我把你推醒,以后怎么一起做大事?”阿克顺觉得有一丝委屈,因为是乃托在昨夜的一番话让他兴奋得睡不着,但是一听到“一起做大事”的话语,他立刻把什么情绪都放下了。兴奋夺取了他大脑的统治权。
      他们两人一起坐在车厢里吃着中饭,阿克顺试图和乃托聊一些他们共同感兴趣的,不方便在人多的时候谈的话题,但令他失望的是,乃托似乎对他的热忱没有回应。他有那么一点生气,但立刻打消了这种情绪,因为他看到乃托正以庞族人特有的,猎鹰一样的眼神,一边吃饭一边打亮着车窗外的人流,他表情十分严肃。良久,乃托轻声道,“看到那些在车站里叫卖报纸的老头老太没?你可能只看到他们生活贫困,衣衫褴褛,当然,这在这座贫富分化很大的城市并不稀奇,少数人的富裕总是以多数人的相对贫穷为代价的。但我们要注意到,他们手里捏着的印刷品,是《报刊书籍管理敕令》所严禁的,你仔细看看,那种颜色的纸张,估计是地下印刷社搞出来的。宪兵们就在身边列队,但谁都忙于自己的事,无暇顾及对方,这要是摆在其他地方,那些卖报纸的早就被宪兵队抓起来了。只有乐尔会这样,这就是自由!”旁边有个车站检查员走过,他们十分默契地停止了交谈,把头埋下去吃饭。
      用过午饭,阿克顺很认真地对着镜子漱口、打扮,然后准备下车,而乃托从来没那种习惯,他们庞族人不好这个,他一个劲地催促阿克顺快出来一起走。乃托在车站月台前向车里的阿克顺招手,阿克顺立即放下了化妆用品赶紧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还对自己有点不自信地摆弄着自己的领子。恰在这时,阿克顺愣在了下车的地方,眼镜呆呆地望着人海中那颗转瞬即逝的流星。一个妙龄少女被一个中年嬷嬷陪伴着在另一辆火车下车,走到月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不就是上次自己在邮局……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干嘛不快速反应,冲上去喊她,可是,他连她究竟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啊?能喊什么呢?乃托等不及了,冲到火车旁边,拽住阿克顺的手,“办事要有效率,别老磨蹭。你这个样子,要是在部落区,会被人瞧不起的!”
      阿克顺也不知道怎么是怎么被一路拽着通过了月台,走过一条一条的街市,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感情冲突在他年轻的心中酝酿着——“我究竟是要去做大事,还是去寻找自己的爱?”两者对于当时的阿克顺都有点太渺茫了。他还那么幼稚,能干什么大事?至于那个碰巧遇上的姑娘,是不是上次在邮局邂逅的那位呢?就算是吧,自己和她也没发生什么,那和“爱”能扯上什么关系?感情冲突是不需要太充分的理由的,而酝酿于此刻的感情冲突却注定要伴随他的一生。
      “看哪,阿克顺,我没有骗你吧?这里是国内最开放,最自由,最前卫的地方。你看那些高楼上的霓虹灯、广告牌,商业行为可以在这里赤裸裸地鼓动享乐、消费和纸醉金迷,在这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进行商品交换的。你看那些女人的穿着打扮,她们好像从来就没受过淑女教育一样,她们敢穿那种衣服,把半个前胸和大腿都露了出来,她们还敢在大街上和男人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白湖郡虽然也有一些豪放女子在龙王节的时候偶尔放纵一下,但毕竟都不上台面。这里就不一样,这里的女人敢于公开宣示自己对于爱情,对于身体的态度。我还听说,这里有一些女作家公然把自己和几个男人的体验写成文字,虽然那些书籍被查禁了,但据我所知,许多少女都在闺房里偷偷拜读,甚至书中的一些语句成了她们秘密的流行暗语。在这里,□□和物欲是每个人心照不宣的生活追求,但这座城市并不是有些老人所说的罪恶之城,这里有我们崇高的理想,这里有自由,有平等,有我们梦里想要却不敢大胆追求的一切!阿克顺,你渴望自由和平等吗?在这里都有!在这座城市,没人关心你的户籍和门第,贵族也好,贱民也罢,只要肯努力,就能赚大钱!在这里,男人和女人,没有任何礼教的束缚,只要两情相悦,你愿意,我愿意,就没有什么不可以!阿克顺,你向往吗?来,跟我走,快点,我带你去个地方。”
      一路飞奔。在五光十色的繁华街市里,在穿着体面的小资和破烂潦倒的乞丐间,乃托似乎轻车熟路,他带着阿克顺穿越了一条又一条大马路和小弄堂,他肯定曾经来过这里,而且不止一次。而阿克顺的眼中,只有无尽的迷茫。
      “你愿意,我愿意,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陋巷中的一堵厚重的黑色木门挡在了两个年轻人面前。阿克顺抬头往上一看,只见门楣上挂着一块“维新俱乐部”的匾额。匾额很小很小,字更小,但阿克顺的心跳却突然像九级地震一样剧烈、活跃。门上的猫眼里,一只眼镜打亮了下这两个年轻人。“嘎”的一声,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打扮得很颓废的青年,他叼起一支烟,随口说了句,“今天这里不营业。二位先生请回吧。”
      阿克顺刚想说什么,却被乃托抢了个先,“我们来这里做的是要紧的买卖,误不得。”
      “来晚啦,时候都已经过了。”
      “有一种东西永远都不过时,那就是自由。”
      “还是等下一次吧,反正日后时间长着呢。”
      “有一种东西永远都不应该等待,那就是自由。”
      “你可知黄金鸟笼中的金丝雀是多么的高贵?”
      “你可知自由飞翔的乌鸦是多么的幸福?”
      “你可曾数过被流放的道路上,有多少荆棘?”
      “跨过那荆棘,我们不要做囚徒!”
      那个青年把他们两人带进了门,“嘭”的把门关上了。他告诫乃托,以后自己来就行,尽量别带新人过来。还有,如果形势不妙的话,可能口令会更改,甚至俱乐部的地址都会转移。乃托只是很不屑地回了一句,“如果不带新人来,我们怎么补充新鲜血液?还搞不搞维新?”
      “话是这么说,可如今这年头,咱得避避风头……”
      在这间大屋子里,拐过了几个狭窄的弯,打开一扇扇陈旧的木门,像走迷宫走到了一扇铁皮门前。那青年帮他们两人打开了铁门。乃托带着阿克顺走了进去,揭开帘子,一个豁然开朗的新世界就出现在阿克顺的面前。几个穿着古怪的艺术家正对着两个摆成挑逗姿势的女性裸体进行素描,而他们的画板上,色彩是如此的夸张,线条是如此的扭曲,但光与影的效果却是如此的准确,那完全是一种比传统绘画更加超前的艺术形式。吧台前,两个穿着外国装束的家伙用乐尔的方言激烈辩论着人生的108种痛苦和“自由”这个词汇的准确定义。室内阶梯上,一个身穿长袍,像古代圣贤一样的中年人正在登台演讲,大谈在生命与自由二择其一时,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要去追求自由。这种氛围有点像泊汰教刚刚被创立时的自由、肃穆、神秘、激动人心。阿克顺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东张西望。
      乃托一边带着他走一边给他介绍,“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思想犯、外国流亡者、另类艺术家。他们中间有的腰缠万贯却不愿在上层社会窒息;有的一贫如洗却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你能想像这样一群人聚集在一个沙龙里开派对会是什么样吗?所有被朝廷和主流社会所不容的东西,不论是世俗的还是宗教的,政治的还是文化的,都可以在这里大胆讨论。来这里几次,就会爱上这里,就不会再去相信外面那些虚假、虚伪的一切。阿克顺,我的好兄弟,你不是向往自由吗?这里就有啊!你跟我来”乃托又牵着他走到另一个大房间,里面是个茶社,茶几旁边堆的全是书本,“看哪,朝廷不允许我们看的,我们偏要看。可能有些书你想看看不到,这里都能看到的。”
      阿克顺永远不会忘记,在这间茶社里,他的许多思想都被改变了。许多自己试图和身边人讨论却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在这里都被直截了当地回答了;许多自己思考过却没怎么深入剖析的问题,在这里都茅塞顿开;许多自己酝酿已久但不敢抒发的情绪,到了这里,才发现原来有这种情绪的不光是自己。更重要的是,过去他不曾怀疑也不敢怀疑的东西,从这个地方离开后,他都怀疑甚至彻底否定了。在这间茶社里,作家和诗人们畅谈对国家机器的不满,揭批从太祖皇帝以来摩尔根政权一直隐瞒且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历史上享有“仁君”之名的太宗皇帝用什么方法铲除了自己的兄弟,抄灭了大臣的全家;再比如朝廷每年公布的预算和决算之间,那些数字漏洞里的钱都去了哪里;某某当朝权贵的私生活如何糜烂不堪,而其办事能力如何低下等等。大开眼界,这在外面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他随便翻阅着一本本足以颠覆他全部思维定势的书本,无意间发现其中一本口袋书上面有“皇家学院法学系教授帕尔塔里(Paltari)勋爵”的字样。皇家学院?他认真翻了翻这本书,发现许多主流文人学者都私下撰文揭露社会黑暗,但不能公开发表,就通过这样的秘密沙龙把自己想说的话吐出来。而这本书恰恰就是主流文人学者私下撰文的集锦。或许是开放有余而经验不足,这本书虽曰集锦,其实里面谈的话题杂七杂八,有谈腐败问题的,有谈社会风气的,有谈艺术改良的,也有纯粹的文人间的笔墨官司,毫无系统可言,甚至此学者的文章和彼学者的文章是明显冲突对立的,却没经过编排就录在了一本书里。激进与保守的意见同存一书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这本书里不分良莠,把一些单纯的发发牢骚和经过深思熟虑的真知灼见都收录了。如果给一个成熟的思想者看这本书,他大概会一笑了之,而阿克顺却正好出于一个容易偏激的年龄,他什么养分都想汲取,还总想发展出一套自己的体系。总之,因为这本口袋书收录了帕尔塔里教授的一些私下言论,阿克顺趁四下无人,偷偷藏进了自己的兜里。他心想,要是这位教授日后不给我学分,我是不是可以用这个来要挟他呢?嘿嘿!
      两个人走出了沙龙,乃托却不急着带他回火车站。
      “火车上的伙食你觉得行吗?反正我不太喜欢。我带你去一个我喜欢的餐馆,那里有好吃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乃托毫不顾忌阿克顺在这个繁华而陌生的城市中流露出迷茫与不适应的眼神,一个劲地把他拽向人山人海的市中心,那里有一家装潢得很有异域风格的庞族风情餐馆。阿克顺从来没吃过蛮族人的食物,印象里那些野蛮民族吃的都很不卫生,但想想肚子也饿了,加上餐馆里飘出一股子森林草原的烤肉香,也就跟着乃托一起进去了。餐馆的老板娘一看见乃托,眼镜睁得跟铜铃一样大,赶紧行了个庞族人的双手交叉于胸前的礼节。乃托倒也不回礼,径直走到雅座坐下了道,“上你们这儿最好的菜。”那老板娘诚惶诚恐地下去了。阿克顺看着奇怪,但也愣愣地坐到乃托旁边,眼镜还一路望着老板娘走去的身影,看到她在和什么人讲些什么,听声音,好像是,“今天临时有情况,他老人家订的雅座另有人坐了,看看能不能推迟……”阿克顺心里咯噔一惊,看来乃托同学还真是个厉害角色,估计他老子在庞族人中间不是一个小土王那么简单的事。王子毕竟是王子啊。他们两个人端起酒杯喝了起来,阿克顺很好奇地问了乃托许多挺弱智的问题,比如你们庞族人喜欢吃什么,你们庞族人是不是喜欢用情歌对唱的方式来寻找伴侣等等。乃托都爽朗地回答了他。最后阿克顺实在忍不住崩出一个问题,
      “乃托,你是一个王子,为什么会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乃托的脸严肃地拉长了,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也是人,我也渴望自由,不是吗?其实现在社会上的进步思想并没有被愚民大众所理解,反倒是一群贵族在私下阅读。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最坚固的堡垒首先从内部开始崩溃。你等着看吧,人民在一天天地觉醒,这个王朝肯定会变……”
      香喷喷的菜上来了,两人一边吃一边聊,烤肉、热汤、小酒,那种暖暖的,辣辣的感觉,把两个人都带到了情绪的巅峰。“来,吃吃我们庞人的羊肉汤。”乃托没经过阿克顺同意就舀了一勺辣汤到阿克顺的碗里,其实阿克顺喝不了他们庞族人那么辣的汤。酒足饭饱的感觉真是太惬意了,两个人推心置腹,称兄道弟,相约要一起干大事,把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改造成他们所喜欢的那个样子。说了许多酒后胡话,他们离开了这家餐馆,阿克顺也不记得那顿饭后乃托到底有没有付账,但这顿饭给他带来的印象是那么地深刻,以至于后来在他大权在握的那几年里,他一再对身边人说,他不仅痛恨“那个无耻卑鄙的阴谋家乃托”,也对“庞族人野蛮邋遢的饮食习惯”深恶痛绝,有个他手下的官员就因为吃庞族厨师秘制的香辣烤鱼被他看见了而失宠。
      乃托带他准点回到了火车,中途遭遇到车站的检查员,那个检查员把他们两人拦下来说要检查他们身上有没有危险物品和违禁印刷品,这让刚刚体验了一把“自由”的阿克顺一下子不寒而栗,因为他兜里正好藏着本反朝廷的口袋书。他慌张的表情更加引起了检查员的注意,还喊来了宪兵,幸好宪兵说了句“他们两个我知道,是被皇家学院录取的学生,日后的栋梁。”阿克顺一个机灵,掏出了录取通知书也就是皇卷,检查员才悻悻地走开了,此时阿克顺背后已经满是冷汗。这是他遭遇的第一次政治风险,把他吓得不轻,但这并没有让他跟那些危险的人、危险的事走开,相反,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刺激感觉让他如痴如醉,最终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火车轰隆隆地开走了,阿克顺接着微弱的月光偷偷翻看那本禁书。书里面充斥着一吐为快的洒脱文笔,那感觉比自摸爽的多了,但每当背后传来有人走动、起床的声音,他都一阵哆嗦,下意识地把书往被子里一藏。看的过程越紧张,看的就更带劲,他陷入了那充满激情的文字中,忘记了在那么微弱的月光下看那么小的字造成的眼镜酸。那是一本有严重缺陷的进步书籍,对阿克顺产生了相当大的启蒙作用,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本书,可能就没有日后的革命领袖。但是刚回到火车的那一夜,他的心思却没完全放在那本书上,因为那个姑娘,尽管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一种莫明的自信告诉他,一定还会重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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