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焰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将近九点了。

　　楼下的灯火依然还是白惨惨的日光灯，依然只开一盏，家里还是那些熟悉的陈设，只是墙上多出来了一些新的装饰品。

　　我脱了鞋后随便拿了双拖鞋换上了，顺着楼梯向上看，看是看不见什么的，只能听到楼上传来热热闹闹的讲话声。

　　想到一会儿要和久别不见的亲人见面，我的心腾起了一股不知名的像是到别人家去作客的羞赧感。

　　虽说自家的亲人不该如此生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额头都开始有些冒汗了。紧张倒也不至于，我猜想可能是太久没见感觉有些不太自在罢了。

　　这时，路仰冬从门口走了进来，手上正拎着我的行李。

　　我正杵在楼梯口那儿兀自头大，一看他过来了，便上前去想接过自己的东西。

　　结果路仰冬把手往回收，躲开了。

　　我又一次用迷惑的眼神抬头看着他。

　　“先去吃饭。”他示意我到楼梯旁边的厨房里去。

　　我摆摆手：“我得先上去打个招呼吧。”毕竟礼貌为先，再说，路鸣夏不也一溜烟就跑上去了吗，行李还扔在楼下呢。

　　“那走吧。”他轻轻抛下一句，越过我先踏上了台阶。

　　我跟了上去，他带着我走到二楼客厅停下。

　　我看见了客厅里坐满了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杵在我爸妈边上的路鸣夏，然后是大伯和大伯母、二姑和四叔、几个表兄弟姐妹，甚至还有两个不认识的老婶和她们的孙子。

　　我有些愣，正好对上了我妈的视线，她站起身高兴地朝我走来：“哎呀，我们秋秋回来啦！”

　　还伸手提了一下我背上的背包，感慨一句“怎么现在还背这么重的背包呀，还和小孩子一样”，在其他长辈的注视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妈妈的举动让我的心里热乎乎的，仿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是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又执拗又没有孝心的成年人，而是上完学放假回到家里她疼爱的小女孩。

　　之前心中的别扭也消散了不少，我笑着喊了一句妈妈，然后挨个喊长辈。我爸见我也挺高兴的，只是嘴上还是数落我是不是平时没好好吃饭瘦成这幅样子，让我平时多跟哥哥一起回家来。

　　和长辈们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们又开起了一些我的玩笑，然后整个客厅又是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这样的热闹场面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才能见到。那时候虽然大伯父和大伯母最早分家，但就住在我们那条街再下去两户，所以常常来串门。但是二姑和四叔都住在这里。

　　现在二姑因为嫁到了日本，所以偶尔回来家里住，只有四叔没分家就离异了，还住在这个家里。

　　以前大家都住一起的时候，矛盾也多，整个家的氛围绝对不会特别和谐，每个人讲一句都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吵得能把屋顶掀了。

　　所以我祈祷着这次参加奶奶的葬礼，家里能不要再起什么问题，让我安安心心地过几天日子。

　　不过现在看来，情况还是很可观的。

　　我刚这么想，下一秒就听到二姑笑呵呵地说道：“静秋现在工作也不错，平时再忙也会有伴吧？都已经是大学毕业好几年的姑娘了，什么时候可以带个人回家给你爸妈见见啊？”

　　“没听过她说有男朋友啊！”我妈在旁边替我乐呵地说了声。

　　“静秋要忙工作，这个不急。”我爸气定神闲地冲着茶，一边暗示一般地瞄着坐在他旁边用手机打游戏的路鸣夏。

　　可是路鸣夏不为所动，完全没看见我爸的眼神，打游戏正打得入神——游戏里的技能声咻咻咻地响着，吵得不行。

　　老实说我没想到延迟了五年回家后，该被问到的问题还是会问到。

　　在被杀得措手不及的同时，原先纷乱的思绪现在变得一片茫然。

　　其实工作几年，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除了业务上和同事、客户的社交，我几乎没有什么交际的圈子，做一份枯燥繁琐的工作已经抽去我大多的时间和精力了，每天只是在熬日子，尽管感到痛苦但仍像行尸走肉般生活着，没有什么乐趣。

　　或许是长期压抑了太久，才会选择在一夕之间爆发，我不计后果地选择了离职，这阵子本是我最为痛苦和迷茫的阶段，谁知昨日恰逢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一时冲淡了我所有胡乱蔓延的念头。

　　“工作虽然重要，但是女孩子一个人在大城市住也没什么保障啊！”二姑嗐了一声，“日本那边也是，独居的年轻人一大堆，但是那个生活质量完全不行……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的！我家那位公司里头有个年轻小伙，二十五，和静秋同岁吧，现在在公司已经是专案经理了，条件可不错了……”

　　“你还想让静秋和你一起嫁日本去啊？说的什么话！”我爸有些不悦地打断二姑说话。

　　“我就是提一下，静秋要不要还不是看她自己……日本有什么不好，总比窝在这镇子上强！”二姑反驳道。

　　“咱们镇上有什么不好的？要我说，找个同乡的是最好的，女孩就得在父母眼皮底下才踏实安全！”大伯母说。

　　长辈们争论着，原先到家后疲惫的身体感到更加疲累，但我还不能够无礼地离开，只能保持沉默地听着。

　　“大嫂你可别这么说，找同乡又怎么样，再近也不可能！你难道得盯一辈子啊，就是结婚了你也得跟着她管她吃喝拉撒呢？”

　　“父母做的主总是不会错的。”大伯忽然开口了。

　　四叔在边上冷笑一声：“那最好是，我看没人能做得了路雅春的主。”

　　气氛瞬间冰冷了下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就连路鸣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掉了手机，看上去听了好一会儿了。

　　“你们说，雅春一直都挺懂事的，怎么……怎么和姓贺的在搞对象啊！”二姑似是抱怨地问了一句，试图打破僵局。

　　“真是作孽！”四叔狠狠地骂了一句。

　　大伯母深深地叹着气：“让她和那个贺家的分了，说不动啊。”

　　“说不动就打！再去见那个姓贺的就把腿打断，看她还有没有这个胆！”四叔情绪激动起来了。

　　“她现在都不去学校上班了还想让她怎样！是要闹得全镇的人都知道吗？”大伯母一听也激动起来了，“我的女儿我们自己管！”

　　“还能怎么管？她要不分，除非她跟路家断了关系！”大伯呵住了大伯母。

　　这话一出，又是一片沉默。

　　雅春的事情，竟然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心中哀凉，这个家的所有人都想逼雅春作出选择，实际上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不知道现在雅春是不是在家里，我很想找她，了解她的近况。我知道，再多的安慰也是无济于事，但她的身边不能连一个能支持她的人都没有。

　　我默默拿出手机开了机，在冗长的沉默中等待着反应。

　　这时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去吃饭了。”

　　“哦，对！对，秋秋还有鸣夏快点去吃，刚刚热不久的！”我妈在我旁边反应过来，连忙推着我出去。

　　我回身，和正站在楼梯口的路仰冬对视了，他的眼神里依旧没有什么情绪。

　　路仰冬把我和路鸣夏带到厨房坐下去吃饭的时候，对我说：“你的东西我都帮你放到房间里了，自己去整理。”

　　“好，谢谢。”我点头，试图挤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事实上，他变了很多，和从前的性格比起来大相径庭，现在的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善意。

　　离开家之后，我几乎没有再关心过任何人，现在这里的一切看上去没变，实际上是我错过了许多这里的变化。

　　“那我先回去了。”

　　眼看着路仰冬要转身，我连忙喊住他：“阿冬，等一下！”

　　他有些讶异地看过来，瞳孔闪过映着白色灯火的光点。

　　“……雅春姐在家吗？”我问。

　　“嗯，一直待在房间。”他说。

　　“好，知道了。”

　　然后他走了。

　　我的手机也已经开了机。

　　我把微信打开，里面堆满了一堆我不想面对的消息。

　　无数的群聊上都印着红点，只有寥寥几个人找我对话，一眼看过去就是我的前上司余漫发的一句：你以为你的价值能在哪里体现？

　　还是置顶，仿佛要刺痛我一般地验证了我是个失败者。

　　我木然地滑动屏幕，点开雅春的头像，输入了几行字：雅春我回来了[开心]你什么时间有空，我去找你好不好？

　　她一直没有回，我扒拉了几口饭，便没有胃口再吃下去了。

　　又点开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同事的消息：静秋，没发生什么事情吧？你怎么会突然辞职？？？是不是余姐不准假啊？总之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哦，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我回复她：我没事，就是觉得自己不适合文编的工作才辞的。

　　我把微信退掉了，直接走出了厨房，无视了后面路鸣夏大喊：“喂！路静秋你这就吃完了啊！”

　　上楼回到房间，什么都不愿意再多想，随便从行李箱掏了几件衣裤出来就去洗澡了。

　　然后简单洗漱后直接趴在了床上睡了过去。

　　临睡前脑海开始做起了断断续续的梦。

　　先是四岁的我因为被落下站在街口嚎啕大哭，边哭边跑最后跑到河边，然后捉泥鳅时不小心滑倒摔到了后脑勺被雅春和路鸣夏笑嘻嘻地拉起来，我们一起回了家，然后我看见中学时期的路仰冬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对面的贺家，对面那几个贺家的男孩挑着眉狠狠地瞪过来，我有些害怕地跑掉了……一直跑，直到跑到了晚上，我转过头，后面有个瘦高的身影扶着我那天掉了链子的自行车……我继续跑着，跑到了我们高中时期的教室，头顶的风扇开到最大档，我趴在座位上闭起了眼睛，风扇的风力实在太大了，把我的头发都吹到了侧脸上，发丝拂动挠得脸颊痒痒的，但还是渐渐进入睡眠……

　　最后临睡前仿佛还听见了前上司余漫的声音，她用嗤笑的语气说：路静秋，你根本就没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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