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章
我觉得我被长谷川耍了。
我好像真的被长谷川耍了。
那时我躺在一片金雀花丛中,还未睁眼就有馥郁的花香侵入,伴着泥土里矿物质和潮湿的蚯蚓味道,另外还有一种山巅积雪的幽幽寒香气息。我张开眼,一茎花萼恰好荡悠我眼前,噘起了小嘴。那花盏中饱饱盈满了一盏香汁,欲倾未倾,春风一来,阵阵花香就像窸窣悦耳的铃声在空气中溅溅弥散开来。
随着知觉的恢复,我总感觉手腕子那里微有些硌,于是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了那个长谷川勒令我带着的粗糙的胶皮圈子,据他说这是个什么智能手环,可他敢不敢跟我赌一个热狗棒子,如果哪个公司把智能手环做成这副鬼样,一定会被愤怒的消费者们打爆店里的旋转玻璃门。
因为几分钟之前才到达莱茵国,我还没缓过劲来,太阳穴剧烈地鼓动着,脑袋里仍旧嗡嗡的。我举首仰望花间晴空,日光从密密匝匝的花枝中一丝一丝漏了进来,那一窠窠的金光倒像谁随意掷出的溜溜的金珠子。莱茵国的春天是经过提炼后只剩精华的春天。
反正也不急,索性就拿那手环乱按着玩。
按一按,手环屏幕刷地一亮,上面一行大字,是现代的纪年——2340,A.D.
按二按,那大字一变,是我此时身处莱茵古国的纪年——1051,B.C.
按三按,那大字又一变,是我故乡西雅图西八区的夏令时——4月24日,01:42
按四按,那大字还是一变,是莱茵国所处东一区的夏令时——4月24日,09:42
我突然一丝一毫调侃的心情都没了。因为我惊恐的发现,除了一身出门时随意套上的牛仔裤配白T,唯一从现代跟着我来的东西竟然只有这么个烂手环,而这破东西除了计时外好像并没有任何别的用处。至于我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在哪睡,好像全不在长谷川那颗老谋深算脑袋的考虑范围之内。还考古实验呢,我饿死怎么办?我冻死怎么办??我在山上被野兽吃了怎么办???
我……我要这计时器有何用?!
空气渐渐热了起来,阳光在花枝边上舔出了毛毛的一层光边儿,烁如熔金,就连飘荡在上空的热气也被熏成了金色。我从头到脚一寸不漏地乱按了一通,出了薄薄一身汗,终于在按到最后一下时屏幕闪了一下灭掉了,一个大大的“LOADING…”蹦了出来。可算切入正题了,也不知道上面装载的是和通讯员联系的系统还是直接操作就能返回美国的系统。总之我终于松了口气,只等它加载完毕。倒是没多久就显示加载成功,一行粉粉嫩嫩的小字出现了,阳光太过浓烈,正常的距离下只有一片光晕。我只有紧紧眯缝着眼,将它最大限度地凑近眼前,这才瞧见了上面的内容,可还没全部读完就差点将那玩意扔进密不透风的花枝中——
“欢迎启动镜子功能,请滑动下方光标以调节美颜程度。”
哦。我要向它道歉。我误解它了,它可不仅仅是一个计时器,还是一个美颜化妆镜呢。
……
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三天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当时我正和虞因在他家屋顶打棒球,我们学校的智能系统ALEXA给我发了一条私人讯息——考古细菌学教授长谷川纪藏在办公室等着见我。这尊神手中掌握着我的科目水平等级,科目水平成绩关乎我大学一年级能否顺利结业;大学能否顺利结业与我爸对外的面子密不可分;而我爸的面子则直接与我口袋里零花钱的数额息息相关。
所以,长谷川的召唤我可从不敢怠慢,连忙撇下虞因一溜小跑去赴他的约。
在他办公室旁边的走廊上连着做了一系列高抬腿,我把自己累的脸红脖子粗。希望他能借此认为是我为了尽快赴约而紧赶慢赶才累成这副样子的。敲门后长谷川将我放了进去,随手指着一张旋转椅招呼我坐。
“下午好,教授,看这阳光……今天天气可真好哇。”我故意装作一副笨嘴拙舌的样子,据说那些爱耍聪明又有点自负的人(就是长谷川)跟这种笨笨的小结巴打交道最开心。
说完这话,我就深深地拱下了脑袋,将眼皮狠狠地耷拉了下来,以使自己在他面前看起来噤若寒蝉,只将双眼留下一道小缝四下窥视着。这一窥视不要紧,把我实实在在恶心了一把——他的衣摆上沾了黑黑绿绿的午餐调料,绿的是芥末汁,黑的是淡口酱油,这使他闻起来像一盘活生生的寿司。
可幸的是,长谷川接下来的话立刻把我从这种恶心的感觉中解脱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冷汗顺着根根直立的汗毛划过的紧张感。
他问:“你这学期的结业论文是不是那篇‘结核分枝杆菌基因多态性与筛选血清标志物的研究’?”
“是的是的,教授,这么快就改到了我这篇,真的辛苦您了。”快你花姑娘啊,从我电邮给你后这都两个月了。
“嗯。”他随手从烟盒中抽出一杆烟来:“落苏.诺朗,你的论文查重出来了。”
“哦?……哦。”
“重复率13.7%。”他冰冷地报上一个数据。
“嗯嗯,嗯呐。”虽然这个是数字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可亲口听他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仿佛一颗宇宙各大星系中划行了数亿光年的灰尘终于妥妥帖帖地着陆在了地球上,我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差点当场笑出了声。
长谷川将烟点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们日本人的眼皮总比我们白人少一道褶子,上眼皮向下赘着,将内眼角紧紧覆盖,黑眼仁只露出了不到二分之一,倒平添了几分阴暗与奸滑。他并没多说什么,不过他扫我的那一眼让我觉得这就是战无不胜的麦克白在交战前夕看那注定成为手下败将的马克德弗的眼神。
“我通读了你的论文。”他吐出几个烟圈:“题材近于无可挑剔,论据几乎无懈可击。”
“过奖,过奖。”我陪着笑。
“落苏.诺朗,你几乎就快要得逞了。”
“……”
“…我怎么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长谷川上下打量着我,像一只快要退休的老猫抓住了一只青春期的嫩耗子,并不急着一口吞掉,只是阴恻恻地盯着,寒瘆瘆地盯着,盯着……
等到气氛终于被他玩弄的成熟了起来,将憋了少说有五分钟的一口滚滚浓烟吐了出来,他才悠悠哉哉开口:“哦…不明白吗?那我就慢慢地给你讲明白吧。接下来只有我问时你才能回答‘是’或‘不是’,除此之外你不能发表任何废话。能做到吗?”
“……能。”
“我仍旧保持之前的看法。你这篇论文确实属于同期学生中的佼佼者。我甚至还在想,怪不得这个女孩子总是翘掉我这门课,原来她已经把所有我要讲的东西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了。所以我说,落苏.诺朗,你几乎只差一点点就得逞了。”长谷川将烟屁股摁进烟灰缸里:“但,等我翻到最后一部分血清标志物的实验时,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与我三十年前做过的一个实验基本相差无几。于是我再往下翻,就连结果也和我的丝毫没有差别。像这种生物实验结果千变万化,出现同一个结果的概率就不会超过百万分之一——落苏.诺朗,我现在问你,这个实验是你亲自做的吗?”
“……这个,不是。”
“嗯。”长谷川摸着烟盒想要翻出下一支烟来,可没留神将那纸盒子碰掉到了地上,白呵呵的烟杆散了一地。他索性不再管那烟了,照直了又说:“当然,傻子都能看出来这里面有鬼。于是我马上劳烦ALEXA调出了三十年前我在校刊上发表实验细节的影印件,和你的论文一对比——落苏.诺朗,你竟然一个字都没改,直接将我的实验报告粘贴到了你的论文里面,是不是?”
“……是。”
“可我转念一想,那就更不对了,你的论文明明已经查过重了,重复率是很低的,是完全合格的啊!那段你复制粘贴过来的文字本身在整篇文章中占比已超过了13.7%,也就是说,哪怕你其他段落的重复率为0,查重率也绝不会只有13.7%。我带着疑问又查了一遍,果然还都是原来的数据。
“这才是真正出了鬼了,我马上检查了ALEXA的联网数据库,我那篇实验报告正好端端地在里面呢。于是,我剔除掉你论文里的其他段落,只把复制我的那一段再度进行查重,完全相同的两段文字,重复度竟然只有9.46%。
“我查了将近四十年论文,没有一篇出现任何问题,可到了你这里,整个系统好似变成了你的亲妈,处处为你造假查重数据。你知道吗,整整三天,我饭也没吃觉也没睡,可就是怎么想也想不透这究竟为什么。第三天晚上,我索性直接把你复制我的那段文本和我的原文本放在一个文档里用肉眼来回比对,可终于让我发现了端倪——我发现,你论文中单词与单词之间的空隙比正常词间距要大0.2毫米。也亏得我有那老年人的一份细心,而且眼睛还没开始老花,不然这一点任谁也发现不了。
“既然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那接下来就简单了,不出一个小时,我就完全拆穿了你的把戏——我把文档背景换成了黑色,本身就是黑色字体的文本部分消失在了背景里,不过另一些原本消失在白色背景里的白色字体浮现了出来——是两个日文假名:ば和か。你将这两个假名不规则地穿插在论文各个单词之间,将假名颜色调成白色以伪装成空隙。数据库里从来就没有这种英文穿插着日文的写法,所以这些你操作过的句子就完完全全查不出重复了。这样一来,查重率就是你说了算了,你想让自己的论文有多少重复,它就有多少重复,不会多出来一丝一毫。我说的对吗,落苏.诺朗?”
“我……”
长谷川上下嘴唇轻轻碰撞,舌尖在下牙龈一点:“ばか,ばか…”
他念着那两个日文假名,腮帮子一动一动,像在咀嚼着两个定时炸弹,又像是在宣读我的死刑判决书:“你抄谁的不好,非要抄到你亲教授的身上。现在我可要将这两个字完完整整打包还给你了。我去掉了你论文里所有添加的白色假名,整理后进行了最后一次查重。查重率——”
烟熏成棕褐色的长指甲嗒嗒嗒地无规律敲打着沉香木桌面,就像两军交锋前的战鼓,不过我这方早已不战而溃,并且一败涂地。
“98.9%。”他说。
(注:ばか意为蠢货,女主原本以为教授发现不了,为了嘲讽教授而刻意选的两个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