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风港（民国）

　　对知道兄弟病情后的悲戚与焦急，对女儿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身边的难舍，以及录德丰自己都说不出的感觉齐齐涌上来淹没了他整个人。他步履沉重地回家，琼芝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他商量女儿的亲事。
　　“宋家那个小子我看着不错，跟咱们婷儿一起倒也挺配。好几次他妈过来都有想结亲的口风，我再不接话人家可就不来了。”
　　“不过‘好女百家求’，她不来我也不怕，婷儿年纪小，再相看相看两年找更好的也可以。”
　　琼芝抿嘴笑，眉眼透露着得意。
　　录德丰一言不发，拿出船票放在桌子上。
　　琼芝疑道：“这是什么呀？”她离丈夫有段距离，看不清他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后天去香港的船票。”录德丰开口道：“今天录洁来了信，说德昌染了结核，婷儿得去看一趟。”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琼芝脑子一片空白，呆在原地。任何一个母亲都受不了精心呵护的孩子要离她远去，琼芝也不例外，眼泪立刻止不住地往下流。
　　录婷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琼芝心情糟糕，由录德丰对她讲清楚。
　　“你叔叔病重，于情于理你都要去看看。”录德丰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一定也想念他们。我知道很多时候你都顾着我们的想法不肯开这个口，不想我们难过。我们身体硬朗着呢，现在还不用你照顾，你尽管去吧，听我的话，不要有遗憾。”
　　知女莫若父，录德丰每一句话都戳中了录婷的心，教她十分动容。她含泪接过父亲手中的船票，说：“爸爸，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往后的事，谁又能说的清呢？录德丰苦笑着点了点头：“我和你妈不在身边，你一人出行要万事小心。”
　　后天就要坐船走，然而坐船之前是要有一天时间坐火车到临近的码头的，这意味着录婷今天就要开始着手收拾了，另外学校那边也得提交辞呈，时间紧迫。待一切尘埃落定，录婷已经没有多少陪伴养父母的时间了。
　　录德丰一路陪护着录婷去码头，但送人千里终有一别。登船那日，平江梅雨未歇。袅袅烟雨中，录德丰望着女儿纤细的背影，终于潸然泪下。
　　船未开，录婷才进船舱便可听见一片嘈杂。小儿啼哭，大人互斥，以及女人们的笑闹声融合在封闭闷热的空间里使录婷有些烦躁，十分不适应，幸好录德丰心疼女儿，买的是上等的六人间卧铺。上等舱在里头，于是录婷便穿过这片喧嚣继续前行，越往里走人便越少，安静许多，使她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录婷照着船票上的号码找自己的床铺，她是8号房间的上铺，小房间开了扇窗户，本意是为了使乘客能观看江景，却没考虑到雨滴不解风情，一个劲往窗玻璃上撞，模糊了这一方景致。
　　上等船票没有多少人买，六人间的房子里加上录婷一共只有四个人。除了一对母女外，还有一名男青年。
　　船行两日，没有别的东西消遣，大家呆在一起久了，不免讲些话。那女孩主动找录婷说话，闲聊间，录婷方知她竟是平江女子中学的学生，叫高婉。
　　录婷笑着说：“那我们倒是很有缘，我前不久还是平江的老师呢。”
　　高婉惊喜问：“是吗？那你教什么呀？”
　　她母亲怪道：“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要尊重老师。”
　　录婷不以为然：“我教的英语，不过前天才递了辞呈，已经不是老师了。”
　　她话说得太云淡风轻，那个男青年都不免看了她一眼。
　　高婉不解：“怎么不干了呢，老师多好啊！”
　　“临时有事顾不了工作，所以就……”录婷脑海里忽然浮现琼芝哀伤的脸和录洁布满密密麻麻字的信纸，喉咙一哽，说不下去了。
　　大家千里迢迢赶去香港，都有各自的理由。饶是单纯如高婉也察觉到录婷的悲伤，不再说话。整个房间再度陷入安静。
　　渡轮在熹微的晨光中缓缓靠岸，船上人很多，大家互相挤在一起苦不堪言。等到天光大亮时，录婷才勉强从船舱里走出来。清早的海风寒凉，吹得录婷直打颤，连忙缩紧了脖子。下了船，便有车夫上前问她话。录婷初来乍到听不懂粤语，车夫看她一头雾水的样子后，眼珠一转，十分机灵地换了一口蹩脚的国语：“小姐，去哪里？”
　　录婷还未答他，他便要帮录婷提行李箱，录婷力气没有他大，箱子轻易地便到了他手上。录婷警惕地说：“你先把车子拉过来再说，把箱子还给我。”
　　话音未落，那人便奋力往人群里冲，他动作太快，等录婷反应过来已经看不见他的人影了。录婷气急，连叫几声，往那人消失的地方追了几步，发现全是徒劳――人流如织，他早就没了半点痕迹。旁边有好心人问她什么事，她一脸焦急地看向那人，他竟是船上的那个青年。茫茫人海中，他也算是相识之人了，录婷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说：“有人抢走了我的行李！”
　　“现在正是码头人最多的时候，行李肯定是找不到了。”青年道：“你现在去哪里，要是顺路我可以带你。”
　　录洁的信她还揣在口袋里，录婷忙拿出来看：“太平山6号。”
　　他听完，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得录婷有点发毛：“你是张家的人？”
　　录婷不明所以：“我姓录啊。”
　　他念了一遍：“姓陆？”
　　录婷忙不迭点头。
　　他在脑海里想了一遍，张家似乎并没有姓“陆”的贵宾，而且她这个柔柔弱弱的样子也不像是张家的人。左右权衡下，他勾唇道：“我正好要去拜访张爷，你跟着我吧。”
　　他对香港的了解比录婷以为的还要多，轻车熟路便走到一处电车经过的地方，待电车驶来，他便灵活地跳上车。录婷见了，也学他的样子跳了上去。等录婷站得腿部酸软，车子终于抵达终点站不再前行，青年才下车，录婷紧跟其后。
　　“你现在就累了，待会怎么办？”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张家是半山别墅，要去那里我们还得走一段山路呢。”
　　录婷咬了咬牙：“我还能走。”
　　他嗤笑一声，不再等她，大步往前迈。
　　录婷没有其他的法子，只能认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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