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薇

　　距离那日探查淬剑谷，已过去了三日。
　　燕南飞继续留在杭州，等待傅红雪的出现，而松澄岚则在接到水龙吟的消息之后，赶往天外三奇即将现身的地方，她师门的所在——东越。

　　正午时分，天香谷。
　　与寒江城一同展开的关于天外三奇的调查因笑道人的缘故而略微暂停，寒江城盟主曲无忆只得与她约定，三日之后再行汇合。
　　松澄岚站在天香谷驻留的信使身边，在给燕南飞寄信的同时，收到了唐青枫回传的消息。
　　她在自花叶间漏下的斑驳光影中，穿过那临水的花廊，轻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微微垂头坐在桌边，小心拆起了信封。她的头发较之前又长了些许，用两根玉簪和一朵浅色的花儿简简单单地束在脑后，随着她微微低头的动作，肩头垂落下些许发丝。
　　唐师兄的字里行间，透着深深的凝重。
　　就连原本和熙的阳光，在映到这封信上时，也隐隐变得肃杀起来。
　　少侠缓慢地，轻轻地屏息默念着手中信间的每一处内容，她反复仔细查看着，生怕错漏了任何一处可能的线索。

　　师妹亲启：
　　淬剑谷孔雀傀儡一事，我已从你信中得知详细，同样深感困惑。此事事关唐门机密要闻，因此阅信之后，我便立刻动身，回转巴蜀调查此事。
　　唐门目前真正的掌事者，乃是我的奶奶王郅君，而她告知我，日前，门中师叔唐翔因欲造拟人傀儡，而误中青龙会挑唆，险险酿成大祸。可她却不知世间真有如此异术，能造出孔雀一般与人无异的傀儡，且其中更有我唐门无影天丝之法，这串联起的一切，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深思其中关窍缘由。
　　不知师妹可还记得，日前在江南时，我与你提及过我出走的小姑姑唐蓝。我与奶奶商议之下，皆是以为，若说是谁有可能泄露唐门要术，种种排除下，也只有她才有此可能。只是如今她行踪成谜，与我唐门也毫无联系，却是十分难查，也只能算作一条结果渺茫的线索。
　　以奶奶当时的表情，她一定还有事情在瞒着我。我想奶奶一定知道些什么，可她却绝口不提……
　　不过，既然我唐门遭此次青龙会入门中作乱，而此事又与淬剑谷的孔雀傀儡之事存在着某种联系——傀儡之术的联系，因此，我们倒是可以从这条线索试试探查看看。
　　我已求得奶奶首肯，并和唐翔师叔商定好，数日之后，唐翔师叔便会启程离开唐门，配合你我调查，也算是将功补过。
　　他在我唐门内的傀儡之术中造诣乃是顶尖，想来必有用处。
　　我会继续调查，师妹若有其他线索，我们相互写信告知。江湖路远，多多保重。
　　唐青枫

　　少侠抿了抿唇，将信纸叠好，起身收在了梳妆台中的描花匣子里，转而又靠在椅背上，抱臂沉思起在唐门，江南，杭州三地得知的事件来。
　　霹雳堂，七叶莲华，孟长风，火器……
　　七星派，白鬼伞，叶知秋，钱王宝藏……
　　如今的无影天丝，傀儡要术……
　　七叶莲华，白鬼伞，无影天丝，都是唐门地界独有的东西。若说是有谁能将它们一举带出，应也只有师兄和唐老夫人口中所言的那位，唐蓝。
　　而和这一系列事情都有牵扯的组织，也只有如今的青龙会，唐蓝必定身处青龙会之中，且地位一定不低。
　　只是，既然淬剑谷和青龙会有牵扯，青龙会的人又为何会对孔雀的傀儡下此重手。演戏么？有此必要吗……还是说，这些青龙会下层的人只是扮演了打手和棋子的角色，随时会被牺牲顶替，根本不知道上面的计划，无形中为真正的行动者们掩人耳目？
　　……这样说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少侠定了定心神，抛却脑中纷乱芜杂的思绪，推门出了房间，打算去散心。

　　自天香谷花海方向而出。是一片宽广湖泊，名为东湖。时近黄昏，东湖之上几点孤岛，山水在余晖中无言相映，更添几分静默清幽。
　　少侠渐渐走的近了，隐约见着那小小的一处孤岛之上，仿佛站着一个女子。似乎从很早之前开始，她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白衣的女子静静撑着伞，见到她来此也未有多的情绪流露，只轻轻点了点头。
　　“你还在这里。”
　　“在这里，总能让我平静许多。”
　　“这样……”少侠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下了然，轻声道，“上次帮我们拿到天风流的部署图，谢谢你。”
　　“……嗯，”她缓缓移开望向天香渡口的视线，静静看着少侠，“你是特意来找我道谢的么，虽然有心，但也用不着的。”
　　“其实不算，”少侠见她神色平静，并无杀意，亦慢慢放下心来，“我其实，只是出来散心的。你上次帮了我们击退天风流，并非恶徒，于我们有一份恩情在。我见到你了，总得和你打声招呼。”
　　“是吗，”白云轩移开视线，又遥遥望向渡口的方向，“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是坏人的。武林皆道我喜怒无常，可算不得什么温柔良善之人。”
　　“武林言传，始终比不过亲眼得见。至少，你帮我们抵御了天风流的入侵。”少侠回身，望向隐在重重翠色之后的雁荡幽谷，又转头看了看白云轩。
　　“你倒很有意思，”白云轩终于有了些许淡漠之外的表情，眼底透着些许柔柔的笑意，“算帮吗？对啊……也只能说是帮了。”
　　忽有微风缓缓来，吹拂起她臂间雪白如云的披帛，吹散白云轩这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太息。
　　少侠微微侧目，没有错过她这一声有些落寞的轻叹。
　　少侠收回了视线，同她一起远望着那通向天香谷的渡口。
　　“你站在这里一直望着天香，是想回去吗？”
　　白云轩看了看站在她身侧的少侠，眉目间未有恼怒，唇畔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被自己确认了无数遍的事实。
　　“我既出来，便明白回不去。”
　　“那日的优昙花，曲盟主说，你是想送给公子羽。而柳扶风说，她想把优昙花送给梁师尊，”少侠站在她身边，声音也放的轻轻的，似是不想打破这番平静，“白师姐，你呢？你记得她的生辰吗？”
　　“师姐……哈，你竟然这样喊我。……我当然记得，”她闻言转过头来，看向少侠，“不过，我不能回去见她。就算是送了寿礼，也不过为她增添愁绪罢了，我又何必、何必再惹她不得安乐。”
　　不能回去，却常常站在离天香谷最近的地方。
　　是近乡情怯么，还是，问心有愧呢。
　　“……对了，”少侠别开视线，揭过了这个话题，“白师姐，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哦？”她微微侧过头来，饶有趣味地看着少侠，“说说看吧。如果我知道，或许我会告诉你。”
　　少侠缓缓侧身，看向白云轩。
　　“一个青龙会中的人。”
　　“那你想要打探的，也算是青龙会中秘密了。你很胆大，竟向我打听这些。”
　　“其实……我倒也没有指望能在你这里得到消息。”
　　白云轩的发丝被风轻轻吹起，又渐渐落回那雪白的披帛上。
　　“你说得这样直白，就不怕我杀了你？”她似有些玩味地笑道，“说吧。我会告诉你的。至于告诉你多少么……那可就不一定了。”
　　“嗯。我想打听的人来自唐门，但她现在有没有改名换姓，我并不知晓。”
　　“哦？青龙会中，来自蜀中唐门的人，并不多。”
　　“她曾经的名字，叫做唐蓝。”

　　白云轩握着伞的双手微微一震。她闭了闭眼，又很快恢复了常态。少侠看着她垂下眼眸，像是在隐藏什么情绪。
　　“你所打听的人，现在是青龙会龙首之一。”
　　少侠微微睁大了双眼。
　　她的确推断过唐蓝在青龙会中的地位可能不低，只是临到现下得知实情，也并不曾想到竟如此之高。
　　白云轩微微颔首。
　　“或许，你已经在这个江湖中见过她。”
　　少侠抬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已经渐渐东升的明月。

　　“我已经在这个江湖见过她……”
　　“好了，我告诉你的线索，已经足够多了，”白云轩对着她微微笑了笑，“我待在这里的时间已经足够久，该回杭州去了。你很聪明，短短时日，竟能打探出这么多的消息。”
　　“白师姐，虽然谷中上下皆对你讳莫如深……但其实，你我也算是同门故人，”少侠轻轻靠在身后的树上，“比起青龙会中的其他人，我总会比较倾向与你打交道。你虽然身在青龙，我却到底没有听说过你害过什么人。”
　　“所以你现在，认为是在同谁说话呢？是曾经的……天香谷的师姐，还是青龙会的五龙首。”
　　少侠看了看她的持伞而立的背影。
　　“我在同白云轩说话。”
　　“白云轩……白云轩。真是很聪明的答案。”
　　“白师姐，你告诉了我这些，今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来日你有所需要，只要在不违背公义本心的范围内，我都会尽力相助的。”
　　眼前这个师妹，有点呆气，在一些事上，固执得甚至于有些可爱。
　　“那我记下了。”
　　她收起手中的伞，足尖点水，如云飘然远去。
　　少侠转身，自渡口慢慢往天香谷中去。
　　晚风吹乱了万蝶坪中的花叶，满坪芳菲涌浪，如同这翻起波澜的江湖。

　　夜雨，杭州。
　　冷峭的雨幕里，缓缓行来一个模糊的影子。凝神望去，依稀看得见那人一双包覆在盔甲手套中的手，和一柄血红的长剑。
　　江湖中，这样浓烈如血的剑只有一柄。
　　那柄剑的名字叫做蔷薇。

　　“燕大侠，你回来了。有您的一位朋友，正在三楼的包厢等您。”
　　“嗯。有劳。掌柜的，一会儿你们不用进来送晚餐，稍后若有需要，我自会唤你们小二的。”
　　“好，燕大侠里面请。”

　　“燕大侠，这就是你要查的东西。”
　　燕南飞正襟危坐，看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字条。
　　“按照您给的时间，我们查了当年在那附近开着店铺的很多人，这些年过去，能留下来的线索很少……不过，恰好我查到了一件，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很可能正是燕大侠要找的线索。”
　　燕南飞压下心绪，打开了那张字条。他挑了挑眉，抬眼望向传递情报的人。
　　那人会意地连忙开口回答：“当时那被救的小姑娘被打的浑身是血，也真是她运气好，恰好碰上附近一个出诊回来的老大夫，才没断了气。就在那老大夫就地给她急救时，附近听到动静的江湖人士也赶了过来，其中有一个出身天香的弟子，亲自送了那个重伤的小姑娘去天香谷求医。”
　　燕南飞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字条，低声询问道：“你这里查到的，可还有其他线索？”
　　那人连忙点了点头，递给燕南飞另一张叠好的纸。“有的，有的。我们顺着这条线查了下去，发现在一段时间后，天香谷曾有几个中低阶的弟子曾打听过关于您的事儿，但后来，却又都无甚消息了。”
　　燕南飞微微扣起了指节，点头道：“有这些便足够了，接下来的事情，燕某亲自来查。你们也辛苦了。”
　　“哪里，这段时间我们堂里比其他堂会要清闲许多，燕大侠也是难得吩咐我们办点事情，那是一定要尽力的。”
　　“嗯，还是多谢你了。只一点，切莫让任何人知道，我在查的这件事。”
　　“明白，我懂得分寸。”
　　燕南飞拍了拍他的肩头，朗笑道：“所以我喜欢和堂中的弟兄们打交道。这趟回去，记得替我向蛇王问个好。”
　　“嗯，燕大侠还有要务在身，也请多多保重。”
　　“放心。时辰不早了，你也出发吧。”
　　“属下告退。”

　　在那人身形消失之后，燕南飞关上了包厢的房门。
　　他转身回到桌边，将纸条细细叠好，放在了烛火之上。
　　那纸条在火焰上渐渐扭曲，染上了焦黑的颜色。
　　从前无论无何也查而不得，如今换了一个方向，却一瞬有了答案。是巧合么？还是说，自小友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逐渐明朗了起来……
　　他将手中即将燃尽成灰的纸条轻轻丢下。
　　窗外夜雨滂沱。

　　待纸条燃烧的灰烬散尽，燕南飞提剑下楼，回到了自己的客房中。他的衣襟里，还躺着少侠寄来的信。
　　她写的很详细，将她在东越的见闻悉数都告诉了他，并告知三日后与曲无忆一同和笑道人交换九星盘的事情。燕南飞看着信上字迹思考片刻，开始提笔给她写回信。
　　寄信需要时间，想必此刻的东越，天外三奇已经有了新的动向。因此燕南飞并没有过多地关注信中消息，只是提醒她在这趟行程中记得增长见闻，多去拜访身处东越的隐士高人，同时亦表明态度，叮嘱她万不可让天外三奇落于青龙会手中。
　　燕南飞看着自己写好的信件，斟酌再三之后，还是加上了一段。
　　若小友尚有空闲，可否为我带一坛东越的好酒？
　　燕南飞放下笔墨，慢慢闭上眼睛。

　　“燕子哥哥。”

　　“燕大哥，是我。”

　　他的确对她还不能放心。
　　他们在打斗逃亡中失散，彼此许多年生死不知，他甚至在深夜里独坐良久，强迫自己早早做好接受她死亡的准备。
　　山寺重逢虽是意外之大喜，但，毕竟道路已经不同了。
　　她依然未曾被蒙上半点尘垢，站在那至高至明的地方，如何能接受隐匿在深夜中的自己。
　　如何能完全坦诚相待。
　　细细想来，竟是再不能如从前一般。
　　燕南飞喉中一阵涩然无语，只得一声长叹，抬手轻轻蒙住了自己的眼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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