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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
周元若毫不在意周慕白嫌弃的眼神,一双眼睛认真地盯着他:“你那晚醉酒的地方可是福仙楼?”
周慕白笑道:“喝酒的地方么......”
“那你可知道,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早已把福仙楼给围封了,现在整条祥隆街的商户都关了门,人人自危。你猜怎么着?”
周慕白作出十分好奇的样子,道:“出了何事?”
“那天晚上,有一科举试子在福仙楼酗酒,好似还与别人起了争执。后来不知怎的,他死了,”周元若面色无常,语气好似在谈论天气一样平淡,“他不仅死了,还死的非常难看,烈酒穿肠,五脏俱裂,去现场的好几个仵作都恨不得把胃呕出来。”
周元若不再说话,觑了一眼在旁边僵住的周浔,眼睛里毫无波澜。
“哥,你和齐桓到底在干什么?”
周慕白微蹙眉头:“我们在干什么?不过出去找点乐子,这霉头触得也很是莫名其妙啊,你这意思,只因我们同喝了一家酒馆的酒,这命案就有我掺和的份了?”
周元若面无表情:“我不愿意管你们的闲事,不过,有些事情该有底线......”
周慕白抬手拍了拍周元若的肩膀,笑容里透露出一丝无奈,“妹妹,我的确不是个好人,可你也不必把我想得太坏了,草菅人命恃强凌弱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干的。更何况是齐桓?一个花拳绣腿的小王爷,他能走夜路把我送回府来都算他胆量大了。”
周元若想了想,这俩膏粱子弟平日里确实是人傻钱多的典型,哪怕在外面遇上什么不对付的,也断断没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胆识。
东边乌云黑压压地覆过来,眼见着就要变天了,周元若决定放弃对他哥进行盘问和思想教育,和周浔招呼了一声,就回了阁。
北方的秋季总是格外短暂,叶子飘了没几天,树杈子就秃了大半,再过一个月圆的晚上,树彻底光秃了。下了场霜,冬天就这么来了。
周慕白在禁足的日子里,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外可风流倜傥把家败,内可好吃懒做把猪赛。秉承着特别认真、谨遵医嘱的态度,周慕白愣是一个多月没怎么下过床。
周浔想着,或许他确实爱惜自己那双腿吧。
齐桓也一直未曾露面。
周浔记得很清楚,刚入十二月就下了一场大雪,按理说,往年的雪不会来得这么早。天降大雪的那天,周浔被明晃晃的光弄醒了,出了门,才发现天地已白。
齐桓就在这个时候又来到了白枫阁,这次他显然没有上次悠闲从容的风度了,银鼠毛大氅上沾了不少松枝针叶和碎雪,顶着一脑门汗珠子。周慕白初下判断,这倒霉孩子应该是下了马就摔了跟头。
齐桓接过丫头给的小手炉,猛地把眼前的清茶一饮而尽。周慕白三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使他比较嫌弃齐桓,但还是遵循了应有的待客之道,没有粗鲁地嘲讽他。
等齐桓喘匀了气,捋直了舌头,方开口道:“跟我出去一趟。”
周浔有一把不离身的剑,三年前,周道谨亲手赠与他的。
那是他十五岁生辰时,也是他来到周家的第七年。
双锋剑刃,玄铁铸之,剑身薄厉。
上刻两小篆字,名曰,出云。
那把剑又薄又冷,周浔握在手里,像攥着一块千年寒冰,冷彻骨髓。而此时他与周慕白随齐桓来到的这个地方,比他手里的剑还要冰冷。
福仙楼。
自三个月前出了桩命案后,昔日熙攘热闹的酒馆落败的不成样子,酒桌座椅和桌上的碗筷皆蒙了一层灰尘,墙角结了一片片蛛网。
刑部的人早已将尸体的痕迹处理干净,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那样一出惨烈的命案。
周慕白围着桌子兜兜转转,漫不经心道:“秋季九月省试,来年二月殿试,这位兄弟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却死在这么个冷森森的地方,实在令人扼腕。”
周浔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委实看不出有半分扼腕哀叹的心情。
齐桓抹了一把窗边的灰,随手一捻,“生死有命,也并非完全由不得人。有些人糊涂着死,有些人以身殉道。在人家眼里,万千荣华未必比死更有价值一些。”
此时,楼上传来一阵嘈乱的脚步声。福仙楼已逾期三月未开张,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福仙楼老板整日都在考虑如何把这个酒馆低价售出,怎奈沾染上这样的案子,一时也卖不出手。
周慕白向楼上下来的人微一拱手,“宋老板。”
那宋老板踉踉跄跄,脚步虚浮。面带菜色,三月未见,竟有些形销骨立了。
宋子仁微微颔首,侧了个身道:“二楼东边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便是那位试子的屋子了,原先大理寺的人已来搜查过,怕是有些物什位置不对了,还请周公子包容。”
周慕白笑道:“有劳了,”转身敏捷地上了楼。
周浔在后面跟着,默默地环顾四周。二楼整体并不像楼下酒座一样宽敞,房门挨得很近,客房空间十分逼仄狭小。
周慕白在那试子的房间里转了转,就出来了。
蔽衣褴褛,家徒四壁。除了桌上一套的笔墨纸砚,那学生似乎也没有什么完整无损的东西了。周慕白随手翻了翻衣橱,里面只有几件单衣,斑驳的墙上挂着一件蓑衣。周慕白微微沉思了一会儿,便下了楼。
齐桓站在外面,头顶和肩膀上都积了层雪。见他二人出来,他掸了掸身上的雪沫子,跟了上去。
三人并肩走在雪地里,厚厚的积雪好似吸收了天地间一切的声音,街上甚是清冷静谧。三人各自思忖,一时无话。
齐桓开口道:“此人名叫杨竟,刚通过了省试,三个月前的今天刚来到长州,准备明年的殿试。你也知道,福仙楼做酒的生意,不做人的生意,住店比起打尖可划算得多。祥隆街最是繁华,朝廷官员贵门子弟多聚于此,所以今年这批省试上来的生员大半都住在福仙楼,一是节省不少盘缠,二来嘛”,齐桓嘴角挑起一个笑,“谁不想给自己往后铺个路呢?”
周浔静静道:“大理寺那边怎么说?”
“大理寺拿到了此人的庚帖,礼部的科举名簿上显示此人是淮州知县的小儿子,年二十三。”
“死因呢?”
“酗酒过度。”
周慕白揶揄一笑,眼睛里半分温度都没有,“知县虽不是高官重官,但也是地方上的重要角色了,自家的小儿子出城赶考,怎会潦倒到这个地步?这么明显的问题,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不会看不出来吧。”
三个月了,此案就好像一块石头落入了水里。
初有波澜,却渐渐归于平静,最后,那石头沉了底,除了泥沙河水一遍遍冲刷腐蚀,岸上的人不会再去多关心它的死活。
它彻底消失了。
天色阴沉,寒风呼啸,大雪欲来,无边的阴涩寒冷仿佛都压在黑云的另一端,让人无端觉得心闷惊骇。
周慕白和周浔打道回府,齐桓死皮赖脸地又跟了上来。
周慕白臭着一张脸:“你又跟来干什么?眼看着又要下雪了,你是不是想趁机留宿在周府?我提前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齐桓仍顶这一张嬉笑的脸皮,“咱们不是兄弟吗,我都来到周府的大门口了,你怎么能不盛情邀请兄弟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呢?这么冷的天,路又远,看在这三个月我没少替你跑腿的份上,如何?”
周慕白心想,呸。
白枫阁笼上了炭火,丫头们准备了手炉,阁内暖洋洋热烘烘的。周浔将三人潮湿的大氅拢了拢,掸掉了雪霰子。把出云剑收拾起来,坐在周慕白身边。
周慕白难得的神情严肃了一回,手指轻轻敲着瓷杯。周浔知道,每当他思考入了神的时候,总会蹙起眉头,手上还得有点小动作。
官家子弟来长州赶考,住所和衣物如此简陋,最可疑的是,他死在科考试子集聚的地方,同舍生员竟无一人发现。
在那个众人酩酊大醉,寻欢作乐的秋夜,一群初出茅庐的学生刚刚通过了省试,只要再经历一轮殿试,他们就可以加官授职,光宗耀祖。
贫寒的,可以脱离原本的阶级,改变自己的命运。
富裕的,也成为了天子门生,照样光耀门楣。
朝廷法司态度暧昧不明,任这个疑点重重的案子销声匿迹在一片大雪之中。
周浔将周慕白面前凉了的茶盏换掉,开口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周慕白道轻轻吹掉茶盏上浮着的茶沫:“这个世界上,有无故失亲的,有无端丧夫的,还有这等白白丢了性命的。真是人如蝼蚁,命比纸薄。倘若人作了古,然而一辈子过得这样匆忙,在世间还没来得及留下半点痕迹,拿什么去和阎王作辨呢?”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异常的人或事,万事皆有因果,善恶终有轮回。”
周浔默默道:“那学生虽衣服破败不堪,可件件都洗的发白,甚是整洁,说明他十分爱惜自己,应该是个刻苦上进的年轻人。衣物不多,但种类也齐全,可唯独没有冬衣。普通的棉衣花不了大价钱,而长州冬季不仅漫长且苦寒无比。这样一个严谨周正的人,身边仅仅带了春秋衣物和一套笔墨,说明什么?”
“他根本没打算在长州过冬。”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今年应试的生员。”周慕白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轻轻地下了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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