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似此星辰非昨夜(二)
百乐门前,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车窗放下一半,露出李年修带着笑意的双眸。一个女孩子正俯身同车里的人交谈,走近时可以听见女孩子清脆的笑声。李年修望见她与绿衣,不知同女孩说了些什么,那女孩子突然转过头来,欢快地唤了一声:"绿衣姐姐!"李年修对着绿衣点头示意。
一路灯火忽明忽暗,这是她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乘坐汽车。
女孩子在车里叽叽喳喳,她唤李年修四哥,一路央他给自己讲他留学国外的趣闻。李年修眉间有微微的无奈,却也配合着她慢慢讲述。想来那女孩是他妹妹,她坐的端正,眼神偷偷看着绿衣将身体完全靠在软绵绵的后座上,她有些拘谨得向后靠了些。瞥见她的动作,女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姐姐,你是不是没坐过汽车?”她脸色发红,有些窘迫地点点头。"云乐,别胡闹!"前排的李年修看着她无措的样子,微微皱眉。原来她叫李云乐。女孩子本想说什么,看见哥哥一脸严肃,默默噤了声。
灯火落如星,当真宝马雕车香满路,一夜鱼龙舞。
汽车缓缓停下,她透过车窗,看见两盏大红灯笼,橙黄色的火光透过明亮的玻璃,在夜色的浓稠里,有些晃眼。绿衣推她,"发什么愣?下车了。"她才挪向车门,依旧是小心翼翼。李年修站在车外,在她出车门时微微抬手挡在她头上,又迅速收回手,不过几秒钟。绿衣的脸隐在夜色里,看向她的神色有些复杂难辨。
叶春迎和李慕云早已到了,门口有迎客的,一楼有些嘈杂,三五一群的人,有些穿西装,有些穿长衫,中山装,她瞥见,竟有人还留着长辫子。往里去是戏台,她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里倒像是茶楼。自古以来,茶楼都是鱼龙混杂之地,这话倒是不假。有一桌忽然站起来一个人,看样子,还是个学生,她隐约听见那人喊的民主共和,民族救亡迫在眉睫,四周的人便站起来拍手称道,一时群情激愤,热闹非常。
带路的小二皱眉小声咕哝:"每日都来这里喊,有本事的去参军,在这里说空话算个什么!"李年修闻言,脚步微滞,站在楼梯的扶手前深深向那群青年望了一眼,发出低不可闻的叹息,她疑心自己或许是听错了。叶春迎与李慕云早到了,小二将她们领入二楼的雅间。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她低眉紧紧跟着绿衣,二楼明显精致许多,李年修走在前面,推门时隐隐听得见屋内的笑声。李慕云坐在上位,叶春迎在他身侧,用手帕掩口笑,李慕云的嘴角也上扬。她环视一周,那些人,大概是陪客。纷纷站起来招呼,“四少,好久不见啊!”李年修微微点头示意。那人见李年修反应冷淡,难免有些尴尬,遂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绿衣姑娘,别来无恙啊,我最近可没少捧你的场。欸,后面那位姑娘,看着眼生啊?”一屋子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她扯了扯嘴角,把目光投向了叶春迎。叶春迎的瞳孔微睁,随即笑到,“这是舍妹,刚来上海。好了,人齐了,咱们开始吧!”
三言两语,游刃有余。她松了一口气,陪着绿衣落座。依旧有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让她有些不适。推杯换盏之间,时间一点点漏过去。她借口出去透气,总也算摆脱了觥筹交错。
酒楼外依旧热闹非凡,她盯着大红色的灯笼,来来往往的人群,都让她觉得,不真实。浮生长恨欢愉少,如今到了繁华之地,却觉得,恍若入了太虚幻境,一切都是华而不实。这个城市,被奢靡气息覆盖的城市,宛如没有灵魂却披着华丽外衣的躯壳。霓虹灯里的夜色,尤其奢靡,尤其虚幻。
她又抬头看了看月,自叔父离家后,她很少再看月亮,总是忘记,她以前最爱。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泣中宵。
她正愣神之际,身后忽然有人经过,她侧身时被撞了一下,穿着不合脚的小皮鞋,微微失去了平衡。那人穿着一袭长衫,行色匆匆,抬头对她低声说了一声抱歉,又匆匆离去,声调温润儒雅。她脸连来人的面容也未曾看清。她挑了挑眉,有些无奈的摇头,低头时却瞥见地上一封书信“孟冬亲启”,是毛笔写的,笔迹有些潦草,却遒劲有力。她回忆起刚刚那人的身姿,挺拔如松,依稀觉得是,字如其人了。
她轻轻拾起地上轻飘飘的信封。思量片刻,她折起信封,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大约已经是夜半了,她模糊听到远方的钟声响起,十月的风吹起来,有些寒意。
“叶姑娘。”熟悉的嗓音,带着淡淡的酒香,可依旧没盖住那人身上那股冷香,她回头时,李年修正盯着她,脸上有些冷淡与疏离,仿佛,与生俱来。“外面风大,怎么不进去坐?”她又望了他一眼,她有些确定,这个人开口,不过是出于自己的礼仪与修养,倘若抛去这些束缚…她不敢想,这个人会冷淡到何种程度。“李,四少,”她拉开与那人的距离,“里面有些闷,出来透口气,倒是您…?”李年修听得出女子的小心翼翼,“我虽虚长你几岁,也不必以'您'字相称。"他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她悄悄松了口气,李年修已转身向屋内走去,“夜凉风大,叶姑娘别待太久。”
她又从怀中掏出那封折起的信,就着阑珊灯火,盯着那信封半晌,依旧是好奇,对信,也对那个行色匆匆的人。不打开看看,如何能找到失主?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信封里的信折的平整,看字迹,与信封上是同一人。
“孟冬,近况如何?我与琼枝已经平安抵达上海,我仍旧做先生,一来方便照顾琼枝,二来,上海的工人阶级实在很多,知识分子却很少,被蒙昧的人民需要我们的知识来帮助他们。北方战事日益吃紧,日本似乎有了大举进攻的迹象,你在北方的安危实在让人忧虑,请保重安全。
见信速回。
顾青竹”
她默读完,又飞速扫了一遍,快速折起信纸装入信封,顾青竹…先生…知识分子…抑或是,革命人士?时局动荡,她本不该多想,却又容不得她不多想,她又叹了口气,转身入房。
酒过三巡,这场宴席,似乎终于要落幕了。李云乐正亲昵地挽着叶春迎的手,央求她带自己出去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春迎,对方却没有朝她看一眼,谈不上不愉快,只是,心里似乎长了根刺,她暗道自己不该如此多心的。
九月桂子,十月未落尽,犹有暗香浮。
桂花香冷雾,梧叶西风影。客醉倚河桥,清光愁玉箫。她被推着饮了几杯,出来时朦朦胧胧的酒意上来,忽然想起这几句诗,却忘了是哪个诗人手笔,只觉得,莫名应景。
十月暮秋,一场秋雨一场寒。
她从梦里惊醒,用力喘了几口气,胸口像被什么压住似的,闷的喘不过气来,窗外是一轮弯月,似隐似现。
又做了那个梦,梦里那人紧紧握住她的手,鲜血从嘴角滴落下来,那双布满鲜血与灰尘的手,沾血的信,以及濒死时绝望的喘息。她惊慌无措,只能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身后是枪声,炮火,她被绊了一跤,草丛里伸出的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她匆匆回头一瞥…她从梦里惊醒。她不愿意承认这并非一场梦境,而是她从北边逃来时,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自那之后,她几乎夜夜都会从梦里惊醒,记忆仿佛在不断倒带,一遍遍,犹如镜头般,将所有的细节放大,在她脑海里不断演绎。
她抚了抚胸口,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所幸,姐姐并未被她吵醒。
蹑手蹑脚下床,找到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包,从叠放整齐的衣服里翻出一封薄薄的信封。信封上的血迹早已经淡去了,当时她用手擦拭,反倒将血迹晕开了。大朵的鲜红妖冶的玫瑰花,在夜色里格外摄人心魄,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姐姐依旧睡得安稳,她知道,有些话,不可说,不能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