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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得知去意大利调查从“热情”流出的毒品案件的波鲁那雷夫失踪并疑似死亡的消息后,空条承太郎时常在梦里回忆起那个画面——
他们沿着尼罗河畔朝北一路行进,放眼望去是一望无垠的大漠,天空一碧如洗。烈日不知疲倦地发射出超乎他们忍受能力的紫外线辐射,地表的沙砾滚烫,视线尽头天地相接的地方被蒸腾的热气洗刷得模糊不清。
外祖父乔瑟夫·乔斯达走在队伍的最前,花京院典明和穆罕穆德·阿布德尔殿后,而中间走着的,便是他和波鲁那雷夫。他们沉默地并肩而行,汗水从鬓角蜿蜒而下,顺着脸部的弧线落入高中制服的领口。也顾不得擦。起先没人说话,但往往是波鲁那雷夫最先绷不住。
他递给承太郎一支烟,承太郎习惯性接过。然后,他会笑着说:“别忘了表演你惯例的那个,承太郎”,每逢这时承太郎就知道,他指的是在点烟之后,用舌头卷住叼在嘴里的烟,将这支烟调转180度,吞进口中。这项绝活波鲁那雷夫百看不厌,甚至连从不抽烟的花京院典明和阿布德尔偶尔也会凑过来围观。
承太郎拿起手中的那支烟,用中指和食指夹住。然后波鲁那雷夫将自己抽得快要只剩下烟蒂的烟递过来,两只烟头凑在一起,用旧的烟点燃新的那一支。接着,波鲁那雷夫会说——
“接下来的就交给你了,承太郎。”
那人轻快爽朗的声音宛若从梦中穿刺而来,在现实中的耳畔回荡,久久不息。每逢这时他就会从梦中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唯有望向窗外正酣的夜色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夜妻子忘记关窗,院子的草坪和树丛里的阵阵凉意透过秋天的夜风拂面而来,驱散了他的睡意。轻轻喷在他脸上的熟悉气息昭示着枕边人的存在。照顾了徐伦一天的妻子十分困倦,呼吸声中带有轻微的鼾声。他看着自己妻子的睡容,想起她在他大学求学期间对他说她会一直陪伴着他,等他安定下来再结婚时的恳切表情。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吸烟了。
最后一次和波鲁那雷夫联系是1993年的年底。那一年SPW在进行“人类产生替身的原因以及替身的本质”的研究时突然有了新的进展。有人提出了雅恩婆婆身上背着的弓与箭是产生替身的重要媒介,接着科研人员立刻使用唯一的一把箭在动物身上进行了实验,然后发现被弓射中并幸存的实验小白鼠的确具备了类似替身的能力。
几个月后,他从SPW财团收到了一封机密文件。他快速地扫过了文件对于意大利自1986年之后青少年吸毒率上升的总结。直接把目光停留在了“吸毒率开始上升的时间点和当时弓箭被挖掘出来的时间前后仅仅间隔一年,加之犯案现场的种种离奇迹象难以用科学解释,有人推断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弓与箭流落到了意大利,被不怀好意的人加以使用,产生了众多替身使者所致”上面。
然后他抽出文件的最后一张纸,看到了“SPW财团特此委派空条承太郎和J.P.波鲁那雷夫一同前往意大利调查案件详情”的字样。
收到委托书的当晚,波鲁那雷夫就拨通了他家的电话。他听到法国友人久违的声音时迟疑了一秒,于是打招呼的事就被波鲁那雷夫抢了先——
“承太郎!是承太郎吧?好久不见啦!”
“啊,是我。”
身后,妻子正端了刚烤好的波士顿烤土豆和火腿蛋松饼上桌,房间里顷刻飘香四溢。
“文件你也收到了吧?难得被委派的人是你我,要是乔斯达先生也能一起就更好了啊,这样我们几个还能凑到一起叙叙旧。不过他也上了年纪了吧,恐怕不方便出远门了。说起来意大利我还是去过几次的,意大利语也勉强算是精通,等这次事件忙完了,要不要顺便来我家看看?虽然我也没什么能招待你的,不过酒和美食还是存了一些的!”
热情好客的法国人语调里的兴奋感穿越了一个大西洋的电缆线,以光速朝他扑面而来:“所以我们哪天动身,承太郎?是你先来法国我们再一起去意大利,还是我们直接在菲乌米奇诺机场会合?”
他实在不忍心扫了波鲁那雷夫的兴致,可是现实由不得他接下这个委托。
徐伦刚刚满月,在婴儿床上爬动的时候还会重心不稳。妻子虽然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也干不了重活。博士第一年还没有拿到Ph.D. Candidate[1]资格,课程学分要求又多,他时常一边当着助教批改本科学生的试卷,一边写研究生作业,同时还要完成组里教授布置的科研任务。
见他沉默不语,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等他回答,波鲁那雷夫就抢白道:“真是羡慕你你这个幸福的已婚男人啊。SPW没给你放个产假[2]么?这种时候怎么还给你派活?要不我明天跟他们提议一下给你放产假的事情吧!”
他只回答:“产假的事情我明天自己去和SPW说就行。”接着又说,“谢谢你,波鲁那雷夫……”
电话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下,接着传来法国人的爽朗的笑声:“承太郎——咱俩谁跟谁?之前也说过了,你有什么事情尽管交给我,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法国人说出这话的时候还是在他1992年的婚礼上。从宾客满席的人群中挤出来的波鲁那雷夫端着啤酒杯和身为新郎的他手中的白兰地碰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盒,抽出一根,递给他,动作就像多年前他们一起去埃及时一样自然流畅,似乎在昭示着他对承太郎的友谊和1987年分别的时候一样亘古不变。
“已经戒了。”
承太郎的回答让波鲁那雷夫愣了一秒,一秒之后他立刻猜到了原因——“没想到你妻子管得还挺严?”
因为嘴里叼了烟,波鲁那雷夫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口齿不清。
他摇了摇头:“不是她管,是我恋爱那会就戒了的。她患有哮喘,一闻烟味就咳嗽。”
语毕,他做好被这个自17岁起就认识的法国友人笑话的准备,然而对方却将手搭上了他的肩:“能为一个女人彻底戒了烟啊……看来你是真爱上她了。”
“……我总不至于愚蠢到跟一个和自己没有感情的女人结婚吧。”
“是是,我知道。但你知道么?起初我听到你要结婚的消息真是当场一愣。”友人说,“‘承太郎?那个女人在身边稍微聒噪一点就会当场爆炸的承太郎?居然要结婚了?’——嘛,就是这种感觉啦。”
“真是够了……你怎么跟我家那婆娘一样——”
大约是新婚燕尔,又或许重逢这位活泼率直的旧友,他的语调也变得轻快了起来:“‘呜呜呜我家的承太郎终于要结婚了,要长大成人了,妈妈好高兴却也好舍不得啊~~~’——听得我一阵头皮发麻。”
法国人听了他的描述哈哈哈大笑了一阵,表示自己能想象“天下做母亲的普遍期盼着儿子幸福”的这种心态,再次拍了拍他的肩:“好好珍惜你妻子。”
“知道。”他也跟着勾起了嘴角,问道,“那你呢?什么时候安定下来?”
银发的友人听了,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能让我安定下来呢?”
“埃及遇到的那位姑娘?”
承太郎知道,自己不需要具体说出是何时何地遇到的那位女子,波鲁那雷夫就懂。
果不其然,波鲁那雷夫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那层意思:“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懂我吗,承太郎。我是个天生的战士啊,战士。我这种注定一辈子都不可能安定下来的人,还是不要考虑婚姻这种祸害人家姑娘的事情比较好。”
见承太郎没说话,他又补充道:“你如果像我一样几次失去至亲至爱之人就知道了……说我不怕再失去新的一个是假的。所以还是算了……”接着友人的语调一转,故作轻快,“人生嘛,无关风月地潇潇洒洒也挺适合我。遇上了漂亮的姑娘就轰轰烈烈地追求一番,可是不要长情,也不能长情……结婚生子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这种人生赢家的事情还是留给你吧,承太郎,不适合我。”
他觉得自己隐隐懂得波鲁那雷夫的意思,可眼下四海歌舞升平,生活风调雨顺,DIO之后再无新患,他觉得“害怕再失去新的一个挚爱”是多此一举的担心,但没有说出口来。
然后,细不可闻的自言自语声飘入承太郎的耳鼓——“我啊,本来以为杀了J·凯尔为妹妹复仇之后,觉得人生也不过就这样了。可是偏偏欠了睡在开罗地下的那个人和那条狗是一辈子的人情,而且终其一生都还不清。我这命都是阿布德尔和伊奇给我的,你要我去安安心心地放任自己用他们给我续的命去纵情生活?我做不到。所以,战场上的事,有什么事情你就交给我,让我作为一个战士尽情使用这条命吧……”
……
“说起来这次的事件也只是调查那个组织吧?我一个人也没问题,正好承太郎你家里事情比较忙,就不用特意过来陪我这一趟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了,总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跌跟头吧。”接着波鲁那雷夫话题一转,“你女儿……是叫徐伦来着吧?现在好吗?等我忙完这一趟差事,去美国看看她如何?小孩子我可喜欢了。”
“好啊。”
“那就说好了啊,到时候我会带上法国最好的红葡萄酒去你家,你可得好好招待我。”
承太郎记得那时自己是一面握着电话听筒一面微笑着回答“好”的,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一起喝酒的约定就再也没能实现。因为,在这一次的行程之后,他就再也没等来波鲁那雷夫的音讯。
1998年年底清算遗产分配时,乔瑟夫·乔斯达在日本有私生子的事情被爆出。顷刻之间乔斯达家上下大乱。圣诞节承太郎和妻子去纽约看望自己的外公和外婆的时候根本不敢带上徐伦,生怕那栋鸡飞狗跳的乔斯达大厦里又被捅出什么新乱子,伤及自己的女儿。放五岁的女儿一个人在家他又不放心,于是那年的圣诞节聚会就变成了他独自一人驱车前往纽约,妻子在家照顾女儿。
家族聚餐和往年的平安夜晚宴一样奢华,只是丝吉Q吃到一半,想起身边那个儿孙满堂的老家伙竟然背着自己去外面搞年轻女人,却对枕边的她信誓旦旦地说“我这辈子就只爱你一个人”,就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抹起了眼泪。
这一哭全家上下都慌了神。荷莉坐在妈妈身边,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抚她。贞夫本来就和乔瑟夫关系不佳,和丝吉Q也不熟,此刻只能僵坐在原地。
乔瑟夫本想上前安慰几句“不哭了。我那会年轻不懂事,但我还是最爱老婆的,你看咱们老夫老妻一辈子都过来了,你就既往不咎嘛……”结果丝吉Q一句:“谁会圣母到既往不咎?你这个没良心的老东西。”他就又讪讪地跌坐回了原地。
自知理亏说不上话,却又不好拿自己的女儿女婿撒气,如坐针毡的乔瑟夫就求助似地转向了承太郎。
承太郎一看老头的目光扫向自己,就知道要坏事。
果不其然,不出三秒“足智多谋”的乔瑟夫·乔斯达就当众宣布——“你们先慢慢聊,我和承太郎有点私事要谈,先走一步。”
逃离出事现场后乔瑟夫扶着阳台的护栏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望着平安夜漫天飞舞的雪花陷入了恍惚。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会,承太郎冷得受不了了,于是率先开了腔:“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承太郎这话一说出口,眼见自己又要面对回到餐厅挨老婆数落的事实,乔瑟夫吓得连遗忘了多年的惯用口癖都脱口而出了:“Oh no no no no!承太郎你别走,我有事的找你的!”
有事找承太郎出来当然是幌子,其实那时乔瑟夫自己也没想好究竟有什么事。可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上,没有事情也必须编造点事出来。大脑高速运转捏造借口的那一瞬间乔瑟夫·乔斯达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60年前的罗马斗兽场的地下,在生死攸关之刻对着柱男夸下海口,只为挽救下西撒和史彼得瓦根的性命——虽然最终结果是自己被套上两枚带毒的婚戒。
又或许一切因缘皆有其命数。
如果不是乔瑟夫·乔斯达生搬硬套想出的那两件事,空条承太郎大概终其一生也不会了解那个名叫西撒·齐贝林的人和他父亲的故事,更不会和那个叫东方仗助的私生子有任何交集。
是的,他的外公为了拖延回去见妻子的时间一股脑交代了他两件事,其一是和他外公一起去瑞士给老朋友扫墓;其二便是去日本S市杜王町找到那个私生子并告诉他遗产分配的事情,以及查清他外公的紫色隐者时常能够拍出的关于杜王町奇怪的照片的事。
给老头收拾婚外情的烂摊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当然是拒绝的。于是相对轻松一点的工作就落到了他头上——陪老头去瑞士扫墓。承太郎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那个身高一米九五的彪悍外公有一个习惯,每个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他都会只身一人前往意大利和瑞士交境的小镇。后来上了年纪手脚不再灵便,他便带着自己房地产公司的秘书陪着自己一同前往。
承太郎那时不知道的是,圣莫里茨是西撒·齐贝林去世的地方。
“你知道吗,承太郎。我来日本找你之前,其实是不知道你妈妈会被替身折磨到高烧不起的。但即使你妈妈那时安然无恙,你身上没有替身显现,我也去埃及把DIO找出来,然后将其打倒。”
78岁高龄的老人拄着拐杖在他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圣莫里茨皑皑雪原上的时候说道。
他一听就觉得自己外公可能真是老糊涂了,又要旧事重提,于是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对方:“够了老头,我不想再听一遍乔纳森·乔斯达和迪奥·布兰度相爱相杀的狗血故事了。”
“……我也不想重复那个故事了。”乔瑟夫说,“我只是想聊聊只属于我和我那位故人的故事。”
他尚未回答乔瑟夫,视野就豁然开朗。沿着山谷盘行的白色云雾渐次褪去,夹杂着雪粒的冷风扑面而来,阿尔卑斯山脉的铮铮脊骨就在四散而去的风雪中逐渐显现。
“……西撒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的父亲突然舍弃了自己的家人。在父亲消失前,西撒一直坚信自己的父亲是个无必珍视家庭值得所有家人依靠的男人。”
乔瑟夫·乔斯达又继续说了下去。老人单一的声音伴随着两人踩在雪地里“吱呀”声寂寞地流淌着。
“……但是如此关爱家人的父亲,却在没有给孩子们留下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舍弃了家人和工作,不辞而别。尽管父亲的朋友和街坊邻居都很照顾他们兄弟姐妹,但是西撒性格大变,最终被送进了孤儿院。”
不远处,一幢旧式的庄园映入眼帘。
“那尚且是1930年代的意大利,社会福利制度还存在诸多缺陷,孤儿院连监狱都不如。在孤儿院里的西撒从心底里怨恨他的父亲。逃出孤儿院的西撒来到了罗马贫民窟,在那里定居了下来。”
“谁知某天在罗马街头,他遇见了自己的父亲。本以为父亲要到哪里去花天酒地,结果发现他父亲只是跑到了古罗马斗兽场的地下。他跟着他父亲进入斗兽场的地下,看到有一堵墙,墙上的石雕人像栩栩如生,其中一个石刻人像的手里拿着一颗夺目璀璨的钻石。出于好奇,西撒伸出手去取钻石,结果突然即使把像钩子一样的触手从墙壁内部伸了出来。在这危急时刻,他的父亲赶了过来,把他撞开,救下了他。然后,取而代之的是,他的父亲被那些触手钩进了墙里。”
“在被触手拉进墙里的时候,他的父亲都没有认出已经长大成人的西撒,只求他将自己死亡的消息告诉远在威尼斯的莉莎莉莎女士。告诉她事到如今能够抵抗这种生物的只有她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庄园。庄园内别墅的石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萝,墙角已经被剥蚀得看不出当年庄园主人修建时差遣工匠刻下的繁复花纹和石雕。一切都昭示着这座老房已经几十年无人居住。
“时至此刻,西撒才明白,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被卷入这恐怖的危险之中的原因——一旦儿子得知其中真相,势必会和自己一样继承祖父威廉的遗志,所以还是别让他知道为好……他选择了一个人去战斗……所以才会舍弃家人,不辞而别……”
他们绕到了别墅背后的墓地里,在铺满大雪的墓碑前慢慢行走着。
“到了。”
承太郎看到自己的外祖父在山庄后面的一尊墓碑之前停住了脚步。
似乎被埋葬的那人在天有灵,感知到了他们爷孙二人的到来,突然降下一阵大风。他的衣摆被吹得扬了起来,他不得不将手扶住帽檐,否则他头顶的帽子都会被这过于狂躁的风打落。大风将墓碑上覆盖着的雪花拂散,然后他看到碑上端正地刻着“西撒·安东尼奥·齐贝林之墓”以及“守护齐贝林荣誉的伟大波纹战士”的字样。
“后来……为了报父亲和祖父的仇,西撒和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斗……而这里,就是西撒战死的地方。他死前从敌人手里抢下了治愈我身上的毒戒指的解毒药……用最后的波纹把它传送给我的样子我今天都还记得……”乔瑟夫轻声说道,“说回我最开始想要和你说的事情,承太郎。那会儿你妈妈没有出事,我也会设法找到DIO并且打倒他。因为正是他和石鬼面的间接影响,导致西撒的祖父威廉·A·齐贝林身亡的……祖父的遗志继承给了西撒的父亲,而父亲的遗志又继承给了西撒。”
“如果我什么都不管,便是辜负了友人用最后的波纹将解毒药托付给我的重要心意啊……”
蓦地,波鲁那雷夫的声音就如同这一月初的风雪一般萦绕心头。
——“……你要我去安安心心地放任自己用他们给我续的命去纵情生活?我做不到。所以你就让我作为一个战士尽情挥霍这条命吧……”
彼时彼刻说着这话的人因为接手了本该自己负责的任务,已经连下落都不明;连眼前这个看似不中用的老头都继承了友人的遗志,终其一生浴血奋战。看来,纵情生活安然享乐的人怕是只有自己了啊。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承太郎。”
在风雪弥漫的圣莫里茨,梦境之中的波鲁那雷夫的声音再度飘荡在他的耳畔。那是他头一次想起妻子在自家庭院里浇花的背影以及徐伦从花园里跑来,张开满是泥泞的小手找他求抱抱的身影时心乱如麻。
命运的齿轮转动得太过突然,根本不给他喘息和做准备的机会。可这齿轮一旦相互咬合着转动了起来,就再也不会停下。
从圣莫里茨回家之后为了补偿在家等了自己一周的女儿,他带女儿去了位于奥兰多的迪士尼乐园。
他早该注意到。在那个打扮得体的男人自说自话地拉开他和徐伦所在的餐桌旁边的那把座椅,解释着:“哎呀,今年来奥兰多迪士尼乐园的游客也和很多啊,连个空座位都找不到,你们父女两个不介意我坐在你们旁边吧”的时候,他就该注意到。
那人看等在餐桌旁的他手里拿了一本《描述性海洋物理学导论》,笑着说“先生您也喜欢看书啊,读书人我最尊敬了,尤其是像您这种一看就是学者型的人士,幸会、幸会~”时,胸口莫名躁动带来的不快就已经悄悄绷紧了他的精神,可他尚且不知那是自己身为战士的直觉所致。他记得自己一向反感女人废话连篇,但不知什么时候起,眼前这个男人也开始让他觉得面目可憎。
“您一定读过不少书吧。有一本书不知道您看过没有?”身边的男人的单一声线依旧刺动着他的神经,不等他回答,那人便凑到他的耳畔,低声道:“那本书的名字叫做《引力与时间加速》。”
说出书名的时候声音近乎耳语,可是这丝毫不影响他从桌边站起,将徐伦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然后后退了三步和那人保持距离的流畅动作。
是的,那本书的作者是迪奥·布兰度,书中提及的内容令他触目惊心,11年前他在埃及看过之后就立刻将它销毁。因为他知道,心怀歹意的人如果读了这本书,整个世界都有可能有遭到被破坏的危险。
他不知道是什么驽钝了他身为战士的敏锐神经,或许是太过安然平顺的家庭生活,或许是温和而甜美的爱情,或许是太过繁重的学业,他后悔自己竟然没有在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接近他们的时候就立刻引起警觉。
“啊啦,我只是随口提了一下书名,您怎么就紧张成这样~?”
那人也随着他的起身,跟着他一同站了起来。
房间内的客人在一瞬之间倏然蒸发。地板上的桌椅突然漂浮起来。餐台上的刀叉闪动着森森的寒光。在他思考着“眼前这人也是替身使者?他的替身能力是什么”的同时,四周的家具都变成了杀人利器,纷纷向他和他怀中的女儿砸来。
他叫出了十二年未曾登场的白金之星把它们一一挡下,然后一拳像对方的身体揍去。却未曾料想在他没有命令的情况之下,自己的替身只会把保护他身体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上。
伴随着对方吐出一口鲜血倒下的同时,整个房间晃动了一下。在餐厅四壁歪歪扭扭塌陷下去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个人的替身就是伪装成餐厅的整个房间,店内拥挤的人群,热气蒸腾的美食,不过都是替身制造出来的幻觉罢了。
击退了敌人的他想都没多想打算放下徐伦,然而,当他把脑袋歪歪斜斜搭在他颈窝中的女儿放下时,才发现女孩已经没了动静。
被白金之星的拳头击碎的桌子腿撞在了徐伦的太阳穴上,女孩当场晕了过去。
他蹲下来,再度将已经放下来的徐伦紧紧抱在怀里,碧绿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坚定不移的寒光。
“抱歉,徐伦。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生活中了。”
如果有替身使者再度为了《引力与时间加速》接近他的话,如果有能力更加强大的替身使者企图使用替身能力从他的记忆里挖掘出这本书中记载的恐怖内容并付诸行动的话……
那么,徐伦……
原谅我在你今后的人生岁月里,不能时常以父亲的身份陪伴在你的左右。
第二天一早他及时出现在了乔瑟夫·乔斯达的位于曼哈顿中心地段的办公室,不顾从佛罗里达搭乘飞机回到新泽西送徐伦回家,再从新泽西的家里驱车直达纽约这一路奔波带来的疲惫感,出了电梯就直奔位于顶层的自己外祖父的私人房间。
推开门的时候乔瑟夫正戴着老花镜看报。年近八十的老人抬眼看见自己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外孙,知道事情要成,微笑着合上了报纸。
不出他所料,他那个向来喜欢直来直去的外孙开口便是“喂,老头,我同意去日本杜王町帮你找你那个私生子。”
乔瑟夫也不问究竟是什么使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只笑着应他:“哈哈哈好。承太郎你最终还是选择承担起‘代我去杜王町分配遗产’这份责任了吗?”
“……你够了,老头。我这次是做好‘代你挨一顿胖揍’的觉悟去的杜王町。要不是看在你上了年纪腿脚不便,我是不会……”
“我懂,我懂。”乔瑟夫·乔斯达笑得分外爽朗,“记得代我向我儿子问好。”
出发去S市杜王町的时候他拿了一样东西贴身携带——他几周前和妻子的合影。他把那张合影的缩小版洗出来,小心翼翼地剪成椭圆形,放入挂饰里,合上,然后将它挂在胸前,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整理好随身携带的衣物之后他提起行李就准备走人,谁知妻子抱着女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如同每一个稀疏平常的道别一样,母女两人安静地注视着他。
“爸爸抱抱~”
突然徐伦天真无邪地朝他伸出双手撒娇,他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口气,放下手中行李箱的拉杆,从妻子手中接过女儿。
“爸爸要早点回来哦。”
“因为徐伦,最喜欢爸爸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女儿额头上的淤青一眼,然后说:“爸爸去去就回来。徐伦要照顾好你妈妈,不要太淘气,让她为难。”
“才不会呢,徐伦已经是大孩子了!”
他掐了一下女儿肉嘟嘟的粉嫩脸蛋,把她重新归还给妻子,然后在妻子的脸上留下一吻。接着,他再度深深地凝视了一眼母女两人,仿佛想要将她们的身影刻进记忆里,然后便拉低了帽檐。
前额连带双眼被帽檐的阴影遮掩得无法辨认。他没再多说一句告别的话语就转身出了门。
早春的寒风将他的风衣衣摆吹拂得摇摆着猎猎作响。
他知道,这一转身,就是和那个名为“家”的存在进行了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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