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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破旧小庙里,天香散乱着一头微湿长发,可怜兮兮地打了几下喷嚏。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遮也不遮,反倒是相当淑女地捂住口鼻,只发出低弱地能轻易被雨声掩盖过的声响。一剑飘红在后方正靠着墙壁睡觉,实在不想吵醒他。
抖了抖瘦弱的肩膀,天香一绷一跳地来到庙口。好端端的天怎么会突然下起雨来呢?两手抓紧肩膀的长外袍,抖着抖着又打了个喷嚏。
「真是见鬼了…难怪人人说天气变化就像女人家!欸──不对、我这不是骂着自己了?」天香后悔地揉揉发红的鼻子。
离开妙州后就跟一剑飘红在一起,去哪儿都能玩上个好几天,这次听说合县快要办庆典了,两人才会绕道走快捷方式进了这山间。原本只要顺利,晚上就可以在合县的客栈惬意洗澡悠哉哼歌、快活地计划早晨将有的街头探险。
不料偏偏下了场雨,不仅衣服和包裹都湿了,还得在这小破庙里待上个一夜,真是倒霉。
「…奇怪,明明正下雨的呢,月色怎会如此明亮?」
乌云也遮掩不了明月辉映,银粉似的月光照耀着透明雨水,就像整个世界都降下了父皇床头的夜明珠,幽幽柔柔地在深夜中散发沉静光泽。若天香是个胸有点墨的文人,此时定要附庸风雅一番、好好地歌咏月的高洁和雨的优美不可。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若是冯绍民那小子,应该能瞬间就作成一首好诗。更有甚者,那样一个内敛古板的状元公,现在或许也正跟她一样听着沁凉滴水,独自望着熠熠银辉呢!
独自一个人。
像是吞了铅块似地,觉得胸口突然缩紧了,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天香想起曾经有过这样的事,就在那段还因为忘情丹而性格丕变的时期,她拿了本书去询问冯绍民自己不懂的地方──这对现在的天香来说是连想象都觉得可怕的行为,但却又是真真正正曾发生过的事实。
那名晨日总对她无限呵护、夜晚则如千年冰山冷淡疏离的驸马爷,正一个人待在书房里焚香抚琴。天香还记得,当时也是这样下雨的夜晚,月亮高挂于夜,她捧着一本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名字的书,在冯绍民的书房外犹豫地徘徊了好一会儿。
那时似乎已隐约察觉,若自己晚上还待在他身边,一定会惹得他不高兴。虽然当天香变了个人的时候,冯绍民也相对地表现出体贴非常的殷勤模样,但就只有这点没有改变,只有在每一个夜晚、驸马仍旧如陌路人般对她疏远的这点,丝毫没有改变。
最后还是因为听到书房内传来的琴声,天香才有勇气开口宣告自己的到来。
“──这么晚了还如此潜心专研吗?公主,你使绍民惭愧了。”
驸马听完她的来意,一手放在嘎然停止的琴弦上,秀美温和的面容扬着淡淡笑意。天香在那略带戏谑的微笑注视中不由得低下头,微红了脸地发出谦虚的否认。冯绍民也不愧是当朝状元,不假思索就将书内困扰了她一下午的疑点轻易破解。
就在天香明白自己该走、却又想留的时候,他突然问道:“欸,公主,你可喜欢听曲儿?”
“喜欢。”
天香望着冯绍民温柔抚触琴弦的双手,细长鲜白的十指无半点瑕疵,一如他那张被世人赞誉的容貌般完美无缺。桌上的焚香轻烟在两人间飘渺,迭迭层层地隐匿忧郁的眼与另一双沈思的瞳眸。
睹物思人,现在想起来,冯绍民那时应该是怀念起哪位故人了吧。
“绍民对乐曲略有涉猎,不知公主可愿当今晚唯一的知音者?”
根本无须多问的,天香压抑不了兴奋地点头,强大的惊喜使她忽略冯绍民唇角更显苦涩的浅笑。接下来的时光只是月色、细雨以及诞生于驸马手中的音律。
「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呢…」
想到这里,天香不禁发呆地问。事实上,那时的自己也这么问过,而冯绍民却苦笑着回答,并不是哪位优秀乐师所创的曲子,仅是他随便抚弄出的拙作罢了。
“三载分离,回忆总在夜阑人静时涌起。绍民为了纪念故人便作了这首曲子,还盼莫辱了公主的品味才好。”
“曲中道尽绵绵相思,驸马可是藉此一舒衷情?”
“──公主、我──”
第一次看到冷静自持的状元公闪过惊慌失措的神色,天香依旧柔柔地说:“驸马心中另有思念之人,伊人此时却无法与你厮守,纪念故人所作的曲子,便是由驸马的千千情丝而谱成的吧…”
“你误会了,公主。”冯绍民的声音低缓轻扬,唇边的苦笑重新浮现。“绍民心中并无他人。”
天香的失望和心痛来得如此猛烈,瞬间连视线都模糊起来。冯绍民并没有思念的人,当然也不包括他的妻子、天香公主自身。
“…驸马,天香的心中却已经住了人。”她轻声回答。
“我知道。”冯绍民慨然笑了。“公主,琴声不仅传递出弄琴人的心思,也会反应出听曲者的心情。恐怕并非是我,而是你、正在思念着心中的那人吧。”
“无论我们心中正思念谁,此时陪伴在你我身边的人只有彼此。”
冯绍民深深地凝望着她,充满惊讶、有些迷惘,清冷黑眸中摇曳如月波光。末了,比任何女子都俊雅秀美的驸马,诚恳柔声应道:“是啊…确实是呢。此时此刻,只有月亮、雨水和你我。”
天香抬头望着月色,不知不觉雨声渐歇,只剩下残留微弱的屋檐露水。她转过头,凝视一剑飘红与方才无异的睡姿,知道自己已非是那时说出“只有你我”的温婉女子,而冯绍民,此刻是否仍处于使他发出“月、雨、你和我”的孤独之地呢?
「…晚安,剑哥哥。」
将滑落的大衣安稳地拉回一剑飘红的肩上,随即走到另一头,毫不嫌弃卧地而眠。盖上灰黑的披风,浏海与发尾都还湿漉漉地,闭起眼睛的天香看来相当柔弱。
晚安,驸马。她低喃地念着,晚安了。
***
「你──」
「你什么你?没看过大侠强抢民女啊!」甘蔗伺候。
「唉呦、唉呦、别打了!」
「好哇,都这副德行了还如此目中无人!看我今天不把你教训到哭着回家喊要娘,我闻臭大侠的名字就让你倒着写!」
又是连着好几阵头壳与甘蔗的清亮碰撞声,身穿褐色布衣的少年一动粗就毫不手软,躺在地上狼狈捂头的男子已经眼角带泪快要嚎啕大哭了。想他当恶人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比自己更流氓的家伙!
「──这、这位公子──」
「不用担心,敲个几下他死不了的。真要说,反倒还是他的光荣呢,嘻嘻。」
站在稍远的后方,穿着大红嫁衣的年轻少女,为此发出了惊恐无比的低呼。不久前,以为这一生便要于今日葬送在那脑满肠肥的陈大爷府邸,谁知当迎娶队伍出了城门坡道时,这名迷样的少年却如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听好了!本大侠是来强抢民女的,就跟你们这些家伙做的事情一样──如何、很有亲切感吧?”
孩童般地顽皮嘻笑,陌生少年丝毫不把护卫花轿的彪形大汉看在眼里,只靠一根甘蔗就轻轻松松地将众人撂倒。而少年似乎也没有停下来的意图,无视一票人的哀声求饶,手中的甘蔗像儿时父母的藤条,打得他们一个个大男人呼天喊地,只管掩头落荒而逃。
少女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发抖,难道逃过陈老爷的控制,还是得入小恶霸的魔手?不要、不要!谁来救我──身躯如雨夜凋零的花,少女抱着不断颤抖的自己,害怕地祈祷心上人能赶来救她。
「──何姑娘是吧?」总算发现少女恐惧的异样,天香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她在少女的面前刻意风度翩翩地行了礼。「不用害怕,我是张兄的朋友。听闻你们那被恶人拆散的姻缘,所以来此助两位一臂之力!」
清秀的少女止住掉落的泪水,征征地望着她,彷佛只听到毫无头绪的番语。
「不用害怕,张兄就在不远的树林中等你。」天香跃上马,弯腰朝少女伸出手。「来,把你的手给我。何姑娘,你很快就能跟喜欢的人见面了。」
此时的天香哪像刚才的小霸王,秀雅干净的脸庞挂着祝福的微笑,星眸清澈如湖,直爽不羁地正视世间万物,十足十是个玉雕般的有礼公子爷。
在少女的眼中,这名少年成了她希望的化身。
***
「嘿嘿,做了件好事,爽也快哉。」
将新娘载往约定的树林,大老远便见到张什么的那小子,天香的心情比那两个有情人终于相逢还高兴。今早,跟一剑飘红快要进城之前,在官道上遇到一名喝得醉醺醺的书生,若在平时天香是不会觉得有任何奇妙之处的,可那名书生这次却意外地吸引她的视线。
是那对愁绪万千的双眼,还是因为喝酒而微红、几乎像大姑娘扑花粉般白白净净的脸蛋呢?天香并不知道,只觉得书生那瘦瘦弱弱的白袍身影让她想起了冯绍民。就算后者的眉宇间明显更是英气勃勃、就算后者的双眸其实更为深邃、就算后者连那淡色长袍的身姿都更挺拔傲岸,但天香还是对书生产生一股兴趣。
从醉酒咕哝的告白中勉强拼凑出、与书生两情相悦的意中人今日就要被强迫嫁给某个地方恶霸。天香听完,气急败坏地骂了他,心上人都要被抢走了你还在喝什么酒?
于是才有这场抢亲事件。
随着马儿达达,她在其上也轻松地晃动着。真的是、做了一件好事啊!说起来,许久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妙州才女冯素贞奉圣命比武招亲,自己当时就帮过不会武功的李兆廷许多次。
不过……皱着眉,她感慨地啃了口甘蔗。
不过啊、李兆廷那乌鸦嘴,跟天下第一美女就是没缘分。都已经帮他把冠军资格送上门了,他那人也不知道怎么搞得,居然能弄到那种地步,真不简单。比武招亲后不久,天香在路上闲晃的时候,得知了妙州知府一夜被满门抄斩的悲剧,就连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冯素贞也在成亲之时服毒自尽了。
天香叹息,无奈地摇摇头。
「若我是王子就娶你当王妃、若我是公主就招你当驸马!」
像是复习过往般,天香又说了这句誓言,这次并没有冯素贞在场,但她仍是直率大笑着,喜欢说出这句话时冯素贞脸上闪过的诧异与莫名钦佩。问世间还有谁能被天下第一才女佩服?就只有她这天下第一的公主啊!
天香又自个儿笑了好一会儿,看到一剑飘红站在约好的官道上等待的身影。她用力地挥挥手。「剑哥哥,久等了!」
「都解决了?」一剑飘红看她眉尾带笑,心里喜悦,说话的声音也就柔和了些。
「嗯!张书生跟何姑娘也走了,说先投靠亲人,等风平浪静后再跟家人捎信。」天香笑脸盈盈地说:「我们也走吧,肚子都饿扁了。」
「你先进城,我想留在这里确保没有追兵。」
天香扬了扬颇具喜感的眉。「没想到名满江湖的杀手也喜欢当月老呢,好吧,日后本大侠的丰功伟业定会记上你一笔!」
嘻嘻笑着,天香好心情地往合县城门策马奔驰。一剑飘红挥了下尘土飞扬的前方,浅笑地望着快要不见踪影的一人一马。出走妙州将近一个月了,天香还是第一次如此快乐。并非之前游山玩水时天香不快乐,只是,在那纯真的笑脸下,总会剎那间闪过他毫不熟悉的思虑。那思索不属于他的闻臭所有,而是一名他并不认识的女子、天香公主的思念。
灵动大眼总在人群中搜寻恰似某人的身影。
风吹着及膝批巾,一剑飘红想起昨夜为他盖外衣的天香,以及她口中的低语,于是唇角微笑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掩饰良好的忧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离开妙州越久,距离京城越远,天香与他的缘分也就越到尽头。
只是开不了口,问不出你何时要离开我。
***
天香感激地喂给马儿一颗苹果,接着拍拍牠的屁股,确定马儿安全地走往官道外后,她才放心地进城开始新的街头冒险。
合县比妙州不知道还要繁华几倍。本来最接近京城重地的妙州该是热闹非凡的,但自从冯知府一家的惨案发生后,整座诚都变得萧条不少。加上东方侯在妙州的秘密活动,更没有多少富贵人家能在妙州置产。
但是,既然冯绍民解决了东方侯和王公公,妙州的将来也一定会像今天的合县般热闹。到那个时候,就叫他带她一起去看妙州的花灯!
等等,这个“他”是指谁?
天香边走在街上,边对自己皱起眉。应该不是指剑哥哥,这点还是清楚的,那么会是张绍民吗?不,好像也不太对…应该说,名字就快接近了。
「──是驸马爷冯绍民啊!」
什么?!不是不是!天香用力地晃着头,焦急地在心中否认。什么冯绍民,才不是指他呢!不是不是!
「对对、就是那驸马爷,今科的状元郎!」
都说不是了!天香一怒,转过头瞪着身后两三个高谈阔论的男子。几个男子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得前方的少年露出要杀人的眼神,冷汗直流地彼此看了一眼,决定找家酒馆在安全的地方继续讨论妙州发生的轰动事件。
“绝代驸马智擒反贼、钦差大臣替天行道”
不管在哪里都有人说着冯绍民的名字,天香已经快要受不了了,真想朝他们大喊通通闭嘴、给本公主一点清静!真的不需要所有人还继续提醒她关于驸马这个人,所以拜托,安静点吧!
突然,眼角的视线瞄到左方小贩桌上的一排金钗。
呜、天要亡我,当真是天妒红颜吗?!天香抱头奔逃,不想看到那一排晶亮亮的金钗。想她自出生到现在,何时有过如此胆小难看的抗拒反应?冯绍民,都是你的错,讨厌鬼、臭男人!
──天香跟冯绍民的谈话,就是从当日清雅园的金钗之赌开始的。
那白袍男子俊美绝伦,嗓音低柔却又果敢坚定,只一双秀丽朗目神采威风地扫荡四周,在场众人便顿时屏气凝神忘了呼吸。那就是、当今的驸马爷,冯绍民。
「……跟你说不要找我就真的不找我了,你何时变得这么听话啊?没良心的臭驸马!」天香低低地骂着,甘蔗在掌心中想象某人的浅笑容颜而快速敲击。
就在肚子发出第三次声响时,一剑飘红与她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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