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这碗汤

　　第二章
　　奈河桥下是忘川。忘川水黑得深沉，亲吻着同样黢黑的泥土，从鲜红色花朵的根部穿过。那一岸的鲜红，是三生地狱里唯一的亮色，却更添了几分阴冷。
　　奈何桥头支起一口敞口的大锅，一只长柄的勺子在锅里搅动。长柄在卷了边的锅沿上刮碰，发出叮叮的古怪声音，似乎还有几分悚人的韵律。
　　“不，我不喝！我不喝！”
　　桥头有刺耳的叫喊声。于此同时，排着队从桥上缓缓通过的队伍停滞在原地。
　　正是人间刚入春的时候，在病榻里熬过整个寒冬的人终于散了气，了却一生。因此，这也是三生地狱的鬼差们最忙碌的时候。忙着去人间勾魂，忙着审判功过，该受罪的送去受罪的地方，该奖赏的给功德簿上添上几笔，再引去走奈何桥，过了奈何桥便是又一世。
　　“不喝？”
　　黑色斗篷遮住面目，佝偻着身子靠在大锅边的是孟婆。伴随着锅里冒着气泡，咕嘟咕嘟的声音，斗篷下传出的老妪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不，不要，”嘶声叫喊着的鬼魂血泪淌了满脸，“我怎么能这样忘了她？”
　　“该忘了。”这孟婆比人间话本里的脾气好了太多，并不责难催促。
　　但后边排着队的鬼魂却是等不及了，催促道：“快些走，快些走，我们还赶着去投胎呢！”
　　桥头嵌在柱子上的骷髅头咧开两排牙齿：“哩哩哩哩，该忘了，该忘了……快些走，快些走……”牙齿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伴随着狞笑声，回荡在奈何桥上。
　　那鬼魂却仍不管不顾：“不，不能忘！我还要去寻她，怎么能忘了她……有什么该忘不该忘！我不能忘，不要忘！”
　　大锅里熬着的汤气泡翻滚，间或漂浮起来几样奇形怪状的东西，笼罩在黑斗篷里的孟婆像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将那碗汤递给下一只往生的鬼魂。
　　过了奈何桥，便是往生道。先前叫喊着的那鬼，得偿所愿，感谢又欣喜地从桥头奔到桥尾，一只脚迈入往生道的一瞬间，突然停了下来。她向四周环顾，眼神迷茫。
　　“快些走，快些走……”往生道旁的鬼差催促着，后面的鬼魂也催促。那鬼魂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接着就这样迷迷茫茫地往前走，再往前走，终于往生去了。

　　“呵呵呵，那只鬼还真以为不喝孟婆汤，就不会忘了前尘往事呀？”罗刹女趴在桥头，俯着腰，笑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这一天奈何桥上的拥挤已经结束了，只留下桥头的孟婆，仍立在那口大锅旁，与罗刹女闲聊几句。
　　孟青把脚边滚了几圈的眼珠捡起来，看罗刹女吹了吹灰，塞回眼眶里去了，提醒道：“别掉进忘川里了。”忘川吞噬万物，掉进那里面去，可就任谁也捡不回来了。
　　“嗯，是要小心些。”罗刹女说，又想起来：“不过，你这的孟婆汤究竟有什么作用？”既然和忘却前尘没什么关系，还喝它作甚？
　　斗篷下沉默下来。大抵，是什么作用都没有的。
　　不过是大约一千年前，阎罗王在鲜红花海深处找到孟青。不是孟婆，还仅仅是孟青的孟青。
　　三地狱王中最爱折腾的阎罗王，对孟青笑嘻嘻地说：“本王给你安排个差事做吧，反正你每天除了坐着看花儿也没什么事。”
　　孟青本想开口说什么，但所有的言语都被那句“除了看花儿没什么事”给生生堵在了喉间。于是只能语塞，沉默，任阎罗王说下去，到后来就成了立在奈何桥头的孟婆。
　　阎罗王安排的差事，是在奈何桥头熬汤，每日每夜地用鬼火熬着，盛给每只往生去的鬼魂喝。据说这差事是根据人间话本里的地狱图定下的，那地狱图里的奈何桥头，有个用大锅熬汤的老婆子。只喝一碗那汤，前尘往事就统统忘得干净了。
　　不过，话本终究是话本，当不得真。这一点谁都清楚，但总有些人偏要当真，不过是受不得缺憾罢了。
　　“说说呗，有什么作用啊？”罗刹女仍在问。
　　孟青仍不答，只用长勺随意地搅动着锅里的汤水，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痕。仿佛只要她不说出口，这项每日重复进行的差事就是有意义的。就像她长久地在这，就是为了熬这锅孟婆汤而在这的。
　　这时候，远处有悠扬的钟声敲响，是从阎罗殿的方向传来的。人间的太阳落尽了，勾魂的鬼差该去工作了。
　　“哎呀已经这时候了？那我先去了，等我勾完簿子上的魂，再来找你说话。”罗刹女急匆匆地下了桥，往阎罗殿去了。
　　只有刚死掉不久的鬼魂才会睡觉，，孟青很久没有躺在床上合过眼了。她从奈何桥上下来，踏进岸边的花海，慢慢往深处走去。逐渐地，从桥上只能见得一小点黑斑了。小点的黑斑停下，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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