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骨集

　　县衙里一个姓孟的捕快发了疯。
　　宋跃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听到外头街上传来一阵一阵的吵嚷声，最后被吵清醒了，捏了捏鼻梁，索性披上衣服下了楼。
　　“……真的！我亲眼所见！就是那位孟捕快，上个月才进衙门的，在竹枝巷那儿巡街来着，关老九从赌坊出来，正好撞在孟捕快身上，那关老九起先还骂了两句，再看自己冲撞了衙门的人，才嬉皮笑脸地赔不是。”
　　“然后呢？你快说呀，别卖关子！”
　　“然后？然后孟捕快像中邪似的，抓着关老九又撕又扯，吴捕快和刘捕快两个人都拉他不住，关老九脸上被活活咬下一块皮肉来，血呼哧啦的，吓死个人！你看，两人扭打的时候撞到我车上，才新磨的豆腐摔得稀碎，卖也卖不成，真是倒霉……”
　　“这是怎么说的，孟捕快是疯了么？”
　　“我看多半是撞客了……”
　　宋跃听了个大概，皱起眉，唤了一声：“莲仔。”
　　抱着猫坐在门槛上听得津津有味的小童应声回头：“嗳，先生您醒啦？”
　　“你倒会躲懒。”宋跃笑骂了一声，“取我的大氅来。”
　　莲仔嘿嘿一笑，把猫往地上一扔，小跑着去拿宋跃的衣裳。
　　那猫被他随手乱丢，尖利地喵了一声，落地后背上的毛全炸了起来，弓着身子极不满地朝他龇牙。
　　莲仔把衣裳抱了过来：“先生要出门么？”
　　“带上岫青，随我去一趟乱葬岗。”宋跃穿好衣服便往外走。
　　莲仔连忙又弯腰把猫抱起来，跟到宋跃身后。那叫做岫青的猫被又扔又抱，耍起了脾气，在莲仔怀里很不安生，扭来扭去还抓花了他的袖子，莲仔知道它生了气，不停顺它的毛，小声地同它道歉，它才肯作罢，老实地趴在人手臂上不动了。
　　“先生去那里做什么？”
　　宋跃没搭腔，莲仔便没再多问。
　　到了乱葬岗，宋跃让莲仔把岫青放下，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根头发在岫青鼻尖晃了晃。
　　“去吧。”
　　岫青嫌弃似的抽了抽鼻子，喵地一声扭身跑了出去。
　　不多时，它叼回来一个菱角形的香囊，吐到宋跃脚边。
　　宋跃捡起香囊细细察看，又凑近闻了闻。这香囊是用凤仙花染的葛布做的，塞的廉价香料，用的年岁不短，外头的料子磨褪了色，底下的穗子不知落到了哪里，里头的香料味道也早散没了，只有凑近了用力嗅闻，才能闻到一点点余味，不过胜在针脚细密扎实，形状也做的十分别致。想来主人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有一双巧手。
　　宋跃捏着那香囊摩挲了一阵，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将香囊塞进贴身的钱袋里。
　　岫青蹿上莲仔肩头，莲仔摸了摸它：“先生，走么？”
　　宋跃双手拢进袖子：“走吧，去竹枝巷逛逛。”
　　竹枝巷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因离牌坊最近，酒馆、食肆、客栈等大都聚集在这儿，隔壁紫阳街则是有名的烟花之地，雅致的书寓、清馆，媚俗的妓楼、娼阁，从街头绵延至街尾，白天门可罗雀，行人寥寥，及至暮色四合，一盏盏红灯笼点了起来，才是这条街活过来的时候。
　　而在紫阳街与竹枝巷交界的路口，开着镇上最大的赌坊。
　　“宋先生？！”
　　宋跃甫一踏进长兴赌坊的大门，便有人报给了正在二楼听账的老板，那老板赵德方听说宋先生来了，连忙下楼相迎。
　　“宋先生今日好雅兴，来玩儿两把？”
　　宋跃轻轻摆了摆手，说：“不了。赵老板生意兴隆？”
　　“都是托您的福！”赵德方满脸堆笑，腮边的横肉把眼睛都快挤没了，他从领口摸出用红线穿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布袋，朝宋跃掂了掂，“您看，从您那儿请的纸，我可一直戴着没敢摘，洗澡都不离身！”
　　“嗯，切记不可沾水。”
　　“省得呢！里头用油纸包了的。”
　　赵德方见四周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把人请到二楼雅间，上了热茶，方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今日是来……？”
　　宋跃端起茶盏，掀开盖子撇了茶叶，细抿一口道：“我听说，今早赵老板的地头出了桩血案？”
　　“嗐！”赵德方闻言往腿上重重一拍，诉起了苦。
　　“连您也惊动了？清早开门见血光，您说我这不是倒霉催的么！”
　　“嗯？”
　　“那个关老九呀，就是个烂赌鬼！远近闻名的，我也知道一二，每天没开门就守在门口，散场了才回去。早几年还好些，有输有赢，赢的时候倒更多，这两年不知见了鬼还是怎么，逢赌必输，赔的底裤都要当光了！”这话说的糙，赵德方讪笑着看了宋跃一眼，见他没甚在意，才继续说道：
　　“可他偏不信这个邪，借了不少高利贷想翻本，结果还是输，先卖了老婆，卖完老婆卖房子，月桂街的房子！两进！市价得两千，八百就卖了！领着闺女跑到小罗川旁边搭了个茅草屋，再前些天，说是把闺女也抵出去了。”赵德方嫌恶地撇嘴。赌坊里嗜赌成性的人不少，倾家荡产的也多，卖老婆卖闺女的，可真是屈指可数，这样的人他也瞧不上。赵德方自己家有个宝贝姑娘，让他疼到心坎里，他万万想不通怎会有人舍得把自家女儿拿去卖给别人，老婆还能再娶，闺女可是自己的种啊！
　　“不过您说这么个烂人，倒叫他得了个好女儿，据说长得极标致的。”不然也不抵五百两银子的赌钱啊！赵德方心想。
　　“嗯。”宋跃左手搭在座椅扶手上，指尖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像是听入了迷，“那小姑娘人呢？”
　　赵德方摆了摆手：“抵给刘四铁他们那帮狗东西，能得什么好？关老九撕了欠条，只当这女儿是死了呗。”他叹了口气，想起家中爱女，不由对关老九的闺女生出几分可怜，再说起白天那桩惨事，后怕之余便带了丝幸灾乐祸：“啧啧啧，您是没瞧见孟捕爷那样儿，活活把人脸上咬下一块肉来啊！也忒吓人！血流了一地，我让伙计擦了老半天呢……害得我一早上没开张！唉，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大概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
　　有伙计进来给两人添茶，听到老板这么说，忍不住搭腔道：“老板，这您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孟捕爷和关家的菱妞有首尾，这是给自己小情儿报仇呢！”
　　赵德方诧异地看他：“这话可不能乱说！”
　　“千真万确，我发小他二姑就住在原先关家边上的。”
　　赵德方嗤笑道：“可是胡说！孟捕爷年轻英武，父母俱亡，有一处家里留下的房产，又是吃公家饭的，若是真喜欢关菱，直接请媒人上门提亲就是，她爹还能不答应？”
　　伙计憨笑道：“吃公家饭也不值什么，捕快的月钱还没我多哩！哪供得起老泰山赌钱？”
　　赵德方笑骂：“咋的？嫌我对你们太好了？在宋先生面前满口胡唚什么，快滚！”
　　伙计嬉皮笑脸地滚了。
　　宋跃站起身掸了掸衣裳，说：“多谢赵老板款待，茶不错，我这就告辞了。”
　　“嗳，我送您下去。”赵德方吩咐伙计包了一包茶叶来，硬塞给了宋跃，又往莲仔口袋里塞了几块松子糖。宋跃苦辞不过，方才收下了，交给莲仔拎着。
　　送到门口，赵德方搓着手笑道：“宋先生，嘿嘿……您看，今天这事儿……对我应该没啥影响吧？”
　　“没事，与你不相干。只是这赌坊终究是捞偏门的生意，……你好自为之吧。”
　　赵德方心里咯噔一下。
　　“哎，宋先生，这、这是什么意思！宋先生！宋……”
　　宋跃不理会，领着莲仔七拐八拐拐进了小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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