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思

　　“苍华，我的名字。”他道。

　　他的声音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有些低沉，带着一些嘶哑和干涩，在云瑶和小丫鬟跨出门梁的时候，才回答她。

　　云瑶应着他的声音回望过去，刚好看见那个叫苍华的少年也看过来，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也是沉沉的，丝毫不像他这个年纪的样子。

　　他望着她，又不像在望着她，不是狂妄，但也绝对不谦虚；不是锋芒，但也绝对不沉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浓黑的夜色里翻滚，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露出来，刺穿他所真正凝望的东西。

　　……

　　云瑶就在苍华那样的目光中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她还和小启一起睡在荒地里的一座小破庙中，他俩蜷缩在角落。

　　外面夜色寥寥，依稀能够看见破庙旁边安静站立的马儿轮廓，是他们的苏苏。

　　竟然梦见了遇见苍华的第一个日子。云瑶想。

　　苍华是两年前云瑶在林子里捡到的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捡到的时候他昏迷不醒，捡回来后才醒过来。

　　那应该是云瑶出生以来见过苏子镇里为数不多的外来人了，这样偏僻又远离官道的小村子，本来就是没什么外乡人来的。

　　或者云瑶爹娘算一个。

　　在还没有云瑶的时候，云瑶的爹娘来到这里落户。

　　云瑶的爹因为是这里唯一的读书人，就办了个学堂教教这里的孩子，赚够养家的钱粮。云瑶的娘亲女红好又吹得一手好笛子，也深受镇子上一群姑娘妇人的喜爱。

　　而苍华，算是云瑶长这么大以来正儿八经遇到的第一个外乡人。

　　他说他从乌关过来。

　　乌关离苏子镇不远，那里是南荣的边境，与相邻的西桐国隔着茫茫白沙遥遥相对，而且因为是边境，也总会有各色各样的人定居和途经，苍华古铜色的皮肤在云瑶这个村子里独一无二，在那里却稀松平常得很。

　　云瑶记得她问过苍华很多关于乌关的事情，每次他总是抿着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每次却还是回答了她。

　　那也不能怪云瑶，谁让她从出生以来就待在苏子镇，哪里都没有去过，也就哪里都好奇，更何况是南荣的边境城市乌关呢？

　　然而，如今她好不容易出了苏子镇，却没办法去往乌关，因为现在的乌关城已经城破兵乱，尸横片野。

　　数日之前，西桐的兵马踏破了乌关城的城墙，马蹄声声，冲破了南荣的国界。

　　师出之名，不过是再之前南荣的士兵将西桐的一名商人当流寇在乌关斩首了，不辨真假，大抵也不过是为战争寻得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呜呜。”小启突如其来的哭声打断了云瑶的思虑，大概是做噩梦了，云瑶赶紧抱紧他一些，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

　　“没事，没事。”云瑶在小启的耳边轻声说道。

　　“小启没动，小启没动。”小启的眉头皱的很厉害，喃喃的说着话，眼睛还是闭着的，并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小启没动，小启没动，小启乖乖的没动，娘亲你什么时候回来。”小启梦呓着，说着那个可怖夜晚说过的话语。

　　那个可怖的日子，整个屠杀进行的很快，在云瑶骑着马离开苏子镇的那天，有一小股兵马席卷到这个小村子，里面的人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小启的娘亲大概慌乱之间把他藏到了一个角落，叮嘱他不要动便离开了。

　　再没有回来。

　　这么半大一点的小孩子，听着外面那手起刀落的声音，听着人们一声声惨叫，一直在那个小角落里乖乖的待了一整个夜晚，直到第二日听到云瑶的声音，才循声出来，找到了她。

　　云瑶想起，当她哭也哭不出，笑亦笑不得，全身毫无知觉的僵在自己父母尸体面前的时候，是小启一声软糯糯的瑶姐姐，将她整个人给唤了回来。

　　笑亦笑不得，是因为她避开这场兵荒马乱的原因。

　　苍华在之前不告而别，她魂不守舍了两天后偷跑出去找他，连方向都没有的找他。

　　留下自己的爹娘担心受怕，自己却去找一个不告而别的人。

　　只是少女的任性而已，换回来的却是不可原谅的结果。

　　云瑶会想，是不是因为担心她，爹娘失去了有可能逃命的最后机会，这让她恨不得死在那里，和爹娘一起，和整个苏子镇一起。

　　那个时候小启的一声瑶姐姐让她转过头，看见这个小男孩颤颤巍巍的站在门外，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对她说：“瑶姐姐，爹爹他们都不动了。”

　　小启姓王名启，云瑶是认识他一家的。

　　小启他爹是她之前最爱吃的饭店的大厨，会做她最爱吃的鸡腿，还会经常偷偷的把厨房里多出来的鸡腿给她吃，是个笑声爽朗的朴实大叔。他娘经常来找自己的娘亲看女红，小启一家子的衣服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云瑶也认识小启的哥哥，是自己爹爹学堂里的学生，一个憨厚可亲的大男孩子，虽然脑袋转得慢了些，却一点也不计较云瑶说他笨，还是一样笑呵呵的叫她云瑶妹妹。

　　她当时看着小启不知所措的样子，听着他惊慌失措，想哭而不敢哭的说着“瑶姐姐，爹爹他们都不动了”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这么小一个小孩子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她只能跑过去，抱住他小小的身体，把他全部拥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拍着他的背，轻轻地，一下一下的，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她在告诉小启，也是在告诉自己，虽然云瑶知道，永远也不可能没事，永远也不可能了。

　　但是他们还得活着。

　　那就努力活着吧。

　　云瑶拍着睡梦中哭泣的小启的后背，一遍一遍，一下一下，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做噩梦了。

　　没事了，没事了，瑶姐姐在这。

　　瑶姐姐在这。

　　我在这。

　　我在，你也在。

　　小启渐渐的安静下来，不再梦呓，虽然身体还在抽泣，总归是重新睡了下去，云瑶还在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的，温柔而坚定。

　　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每次做噩梦，自己的娘亲也是这么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背，告诉她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娘在这。

　　现在，娘亲不在了。

　　云瑶有时候有些恍惚，脑子里会忽然有些空白，或许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让她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真实，像是在做梦。

　　即使云瑶自己点起了漫天大火，看着漫天的大火把自己从小生长的苏子镇烧成了灰烬，她也有这么一种错觉，像是在做梦。

　　在每次睡着醒来的刹那，云瑶会以为自己的小丫鬟要打开房门吵着自己起床了，会以为出门就要看见爹爹看着自己教给他的作业，又无奈又生气的好玩表情，会以为转个弯就要看见娘亲微微笑着，端着饭菜上桌，招呼自己赶紧过来吃饭。

　　又有些时候，她会觉得连这也是在做梦，从她出生开始都是一个梦。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云瑶有这样的错觉越来越少，到最后再也不会有这么样的错觉了，睡着醒来，就想着今日该怎么过活，去哪里会更容易找到吃的，走哪里会尽可能多的避开战乱。

　　云瑶记得第一次在破庙里安身，自己因为几个蟑螂吓得到处乱跳，最后还是半大点的小启一脸英勇的跳出来，像个小男人般不停的跳呀踩呀，一边踩还一边吼着：“叫你吓我瑶姐姐，叫你吓我瑶姐姐。”

　　他要保护云瑶的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

　　然后云瑶一下子就笑了。

　　她笑得时候，她的眸子就会变得透亮，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明朗而简单起来，笑容更是。

　　云瑶知道，她不能再怕蟑螂了。

　　不是不怕，是不能。

　　唯一让云瑶觉得真正欣喜的，是苏苏。

　　它开始越来越懂得云瑶的意思，有时候甚至不用云瑶开口，只要她想一想苏苏就会做出对应的回应，甚至有好几次，全靠着苏苏帮忙，云瑶和小启才能摆脱路上遇到的一些地皮流氓，山野匪寇。

　　南荣国因为物产丰盛，本来是很少有这些人的，可如今乌关破了，官府没了，打起仗来的地区，总会涌出这样那样的乱民土匪。

　　在这样的情形下，苏苏的马蹄子还是很管用的。

　　每次成功摆脱这些危险，云瑶就会笑着拍拍苏苏的身体，称赞它是一匹当世奇马。

　　若不是奇马，怎么能知道她的意思，每次配合的如此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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