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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疾
显德元年,周太祖驾崩,晋王柴荣遵照遗命在柩前即皇帝位,是为周世宗。他那时候年富力强,励精图治,改革朝廷。其中之一就是大兴科举,荒废数十年的科考制度又发挥作用,引得不少读书人心生志气,纷纷埋头用功,都想博个功名。
在泰山脚下,有一户人家,复姓诸葛,乃是个书香门第,男主人诸葛实是本地有名的老夫子,为人宽厚,颇受人敬重,前些年因病去世,老太太尚在人间,已是六十有三。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诸葛屏早已出嫁,女婿叫崔铭礼,颇有学识,被本县老爷聘为主簿。老太太对这门亲身是极为满意,只是小女儿诸葛茹,却是她一块心病。原来,老太太中间曾生过两个儿子,不幸都夭折了。直到四十岁上,才又生了一个女儿,自然对这个小女儿百般疼爱。诸葛老太太不愿诸葛家断了香火,所以一心给小女儿寻一个上门女婿。老太太活了这些年,一心要强,深知必须找个可靠又有能力的人才是。只是,要让个这样的人做上门女婿,谈何容易!因此数年过去,诸葛茹从年华正茂渐渐长到了二十几岁,仍是待字闺中。
这日家中忽然来了一个外乡的秀才,自称是河北沧州人氏,名叫梁书成,家中遭了瘟疫,父母双亡,只好去京城投奔亲戚。路过诸葛家本想讨点饭食,不料因路上受了风寒,加之水土不服,奔波劳累,竟晕倒在地。诸葛老太太见他虽然衣衫破旧,仪态却整齐;再看相貌,生的是一表人才,加上言语又得体,心里便有了计较。亲自给梁书成请了大夫医治,又命女儿诸葛茹悉心照料,自己呢,在平日言语中故意流露出撮合之意。果然没过多久,两个年轻人就互生情意,老太太是喜在心头。梁书成康复后,感念诸葛家的恩情,自愿做个上门女婿,二人便由老太太做主成了亲。婚后二人如胶似漆,十分恩爱,很快诸葛茹就有了身孕。一家人都是欢欣不已。
诸葛茹常常猜测自己会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儿,梁书成笑道:“儿子女儿我都喜欢,名字我都想好了,若是男孩,便叫国栋,若是女孩,就叫玉莹,如何?”诸葛茹赞同道:“好,是儿子就做国之栋梁,是女儿便如玉一样晶莹。”
数月后,诸葛茹生下个女孩,母女平安,一家人是其乐融融。随着家里人口的增加,开销也渐渐多了,尤其是梁书成去县学的花费占了多数,诸葛家的日子便有些紧巴了。梁书成也意识到如此下去,恐怕坚持不到会试家里便捉襟见肘,于是提议去京城投奔他的表姑,也好方便将来参加殿试。诸葛老太瞧着女婿总是和别的读书人不一样,料定他必然能有一番成就,可又担心去的远了有什么变故,就一直没表态。诸葛茹则非常支持丈夫上进,多次劝说母亲,说他妻子孩子都在这,他一定得回来。听得多了,老太太也毕竟不愿耽误女婿的前程,终于松口了。
这天,梁书成不得不告别家人,独自进京上路。临行前,诸葛茹给他收拾行装,一边含泪说道:“相公,我不能随你去,路上可要保重身体!”梁书成点头道:“娘子放心,我会快去快回。娘子也应多多保重身体,等我回来,玉莹该会说话了呢!”诸葛茹不禁破涕为笑,“可不是么!”此时,玉莹还不到半岁,刚会翻身。两人在床边看着孩子,诸葛茹望着丈夫,很是不舍。梁书成握住她的手,郑重道:“娘子,你等我,我一定让你和全家过上好日子的!”
时间飞逝,一晃两年匆匆过去,梁书成开始还托人捎信回来,可再后来竟没了音信。老太太放心不下,让大女婿崔铭礼托人帮忙打听打听。崔铭礼自然满口答应。
转过年来,梁书成还是没有消息传来,诸葛茹焦虑之下日渐憔悴,老太太忧心重重,逗孙女时都是强颜欢笑。崔铭礼和妻子常来看望,每次都宽慰二人,说已经请县老爷托了人给打听,应该很快有消息。说不定是病了或者遇上旁的事给耽搁了。母女二人却知道,此时天下已经又易了主,是大宋朝了。梁书成在京城只怕是遇上了什么变故,是凶多吉少了。
又过一年,老太太郁郁而终,剩下诸葛茹独自带着女儿。诸葛屏放心不下妹妹,再三劝着搬过去和她住在一起,好有个照应。诸葛茹想想也是,从小到大,凡事都是母亲和姐姐拿主意,如今母亲去了,自己还真是应付不来。于是在县城崔家附近,崔铭礼出面置办了一处院子,这边诸葛屏帮着妹妹收拾东西,然后雇了几辆马车把家当都搬了过去。走前诸葛茹尚且存了心,告知左邻右舍她的去处,若梁书成归家也不至于寻不到她。
崔铭礼不止一次让妻子劝说诸葛茹不要再等梁书成,但他可以托媒人给她说个好人家。诸葛茹虽然性格软弱,对此事却极其坚决,宁愿一直等梁书成,哪怕要独自一人带大女儿。崔氏夫妇只好作罢。
诸葛茹心灵手巧,做的女红异常精致,平日里就接些活计来做,一来打发时间,二来贴补家用。女儿诸葛玉莹一天天长大,她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常跟着诸葛屏的儿子崔锦恺一块玩耍,读书,作画,小小年纪学起来竟是有模有样。崔铭礼常说:“锦恺若有莹儿一半儿的天分就好喽!”
崔家有三个孩子,长女崔锦绣和次女崔锦慧,皆已经出嫁,儿子锦恺也已十七,年前与临县张员外家的姑娘定了婚,日子选在十月初六,黄道吉日。诸葛茹心里为崔家高兴,打算为外甥准备几套上好的被褥。选定料子后,诸葛茹开始精心准备。这一日她正绣一幅鸳鸯戏水图,这是一种新兴样式,走线非常复杂,记得刚见到样式时,诸葛屏一看就说道:“哎呀,我可不成!还是妹妹学吧。”
诸葛茹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呀,我真是老了么?竟记不清头上羽毛是几针几色了?”起身感觉腿是麻麻的,她一边捶着腿,一边向门口走。想去找姐姐要绣样,忽见女儿从外面进来。莹儿一见她,便叫道:“娘,大哥哥的被子都绣好了吗?”诸葛茹笑道,“哪里有那么快呢?我正要去你姨母那里拿绣样。”莹儿道:“我去拿,我去拿,娘,你快回去接着绣嘛,我想快点看到您完工呢。”一边说一边跑着去了。诸葛茹忙喊道:“慢些,莫跌倒!”莹儿却是没听到,早跑的远了。
莹儿来到崔家,只见诸葛屏在客厅喝茶,诸葛屏一见她,笑问:“莹儿来了?吃点心么?”莹儿答道:“回姨母,我不吃。我娘在给大哥哥绣被子,让我来取绣样呢。”诸葛屏道:“你先玩会,我去找一找。”站起身来,去了卧房。一会又回来,显然是没找到。莹儿道:“姨母记得是放在哪里了么?”诸葛屏疑惑道:“是一张鸳鸯戏水的画,我怕弄皱,放在床头下面的,怎么不见了?”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全嫂!”全嫂答应着进了屋,得知要找一张绣样后,答道:“夫人,前几日给您晾晒被子时,曾看见过,当时少爷说觉得好看,说想比着这画自己画一幅来着。”“哦,原来如此,没事了,你先下去吧。”说完,诸葛屏领着莹儿来到书房,问儿子要画。崔锦恺想了想道,“对,确有此事。”来到书架,找了一找,喜道:“在这里!”说完取出画递给母亲。诸葛屏接过来正要给莹儿,忽然道:“还是放在书里吧,好拿。”崔锦恺随手取了一本书递给母亲,诸葛屏将画夹好,给莹儿说道:“好啦,莹儿,好好拿着,去给你娘。”莹儿点点头,跟二人道了别,抱着书走了。
晚饭时分,崔铭礼从衙门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用饭。席间,说起崔锦恺的婚事,崔铭礼道:“日子已然定好,我们这边务必准备妥帖,不可有什么遗漏,失了礼数。锦恺还是要用功读书,不可耽误。”锦恺点头称是,诸葛屏道:“官人且宽心,两个月足够我们准备齐全。只被褥新衣需要工夫,妹妹已经选完布料,待她绣完,缝制是很快的,几天足以。”崔铭礼微微颌首,“嗯,他小姨做活自然是错不了。”崔锦恺道:“是啊,娘有一幅绣样,是鸳鸯戏水的,儿子曾试着画一画,尚且画不好,何况是一针一线绣上去呢!”诸葛屏道:“不错,也只有妹妹那般巧手心思可做得。”
饭后,崔铭礼叫了儿子到书房,要看看他之前画的鸳鸯戏水。崔锦恺对父亲又敬又怕,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父亲指责自己没有长进,道:“爹,之前画的不好,丢掉了,我重新画一遍吧。”说完走到案前,拿笔蘸墨,作势要画,却迟迟不下笔。崔铭礼道:“锦恺,作画不能只会照虎画虎,注意观察是必要的。作好画,还是需要胸有成竹,用心去画。”崔锦恺低头道:“儿子惭愧,蒙父亲多年教导,却仍是难窥门径。”崔铭礼温言道:“无妨,作画的确需要天分,幸好如今科考只考校文章,我儿不必强求。来,我来考考你书读的怎样。论语,为政篇,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作一篇文章,半个时辰。”崔锦恺心想这个也太容易,哪用半个时辰,刷刷刷运笔如风写开了。崔铭礼心道:“论作画,我这儿子资质平常的很,没什么天分,论作文章,锦恺却还不笨。”
崔铭礼不愿立在书案旁边打扰儿子,于是慢慢踱到书架前,欲取本《春秋》看看,竟然没有了。奇怪,之前一直放在此处呀。他稍感纳闷,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心中一凛!不顾正在考校儿子文章,急问:“锦恺,《春秋》一直放在此处,怎地不见了?”
崔锦恺闻言抬起头来,顿了一下道:“哦,晌午莹儿来取绣样,娘怕她撕坏了,就放在书里夹着让她拿走了。那书……好像正是《春秋》。”崔铭礼脸上变色道:“哎呀,你们可闯了祸了!快,去叫你娘来!”崔锦恺从未见父亲如此着急,不敢迟疑,马上去了。娘儿俩急急赶来,崔铭礼脸色阴沉,对二人说道:“坏事了,今天给莹儿拿走的书里,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诸葛屏讶异道:“是什么东西如此要紧?妹妹也不是外人……明儿去取回来不就成了?”崔铭礼道:“唉,外人看到且无妨,偏偏不能让妹妹看到!那是梁书成的信!”
“梁书成?他不是死了么?何时来的信?”诸葛屏大惊问道。崔铭礼叹气,道:“其实,梁书成并没死,也没失踪。岳母当初让我打听他的下落,我自然不敢怠慢,拜托了知县老爷,求他托关系给问问。几个月后,我得到消息,说这梁书成不但在殿试高中榜眼,还成了中书令大人的得意门生!我起初不敢相信,万一是同名同姓的也说不定,于是我写了信,再三求人送到京城。也是上天眷顾,竟有了回信!信里说,他的确是我的妹夫梁书成,哼!他到了京城,先寻他亲戚。他本以为数年不见,表姑即便嫁了人,凭着这亲戚也能得到些许资助。哪知竟然是中书令卢多逊府上!他的远房表姑便是卢大人的夫人。他有了这门好亲戚,自然是一帆风顺,中了榜眼后本该分配到地方为官,但卢大人爱惜他,发了话,留他在京城了。后来虽换了天子,他卢家的官却是越坐越稳!”诸葛屏不由道:“若是如此,遣人送个信来不是难事呀。”崔铭礼道:“仅是这样还好呢!可是,那卢大人还有个女儿!”
“啊,难道他……”诸葛屏简直不敢往下想,崔锦恺乍听之下也不敢插话,崔铭礼续道:“梁书成一直没提他已经成亲,哼,他说是没机会开口,怎么可能!他自称不忍辜负卢大人美意,卢小姐虽稍有不足之处,这个他没说是哪里缺憾,但他决定接受。所以他自然不敢回来,也不愿回来。就给我写了信,说他对不起妹妹,希望我们当他死了。他愿拿些钱财给他们补偿,还写了休书来……”“简直是禽兽不如,忘恩负义!”诸葛屏气的浑身哆嗦,崔铭礼话里也难掩愤怒,道:“我当时看到信时心里想的也是如此,天下竟有这等铁石心肠,狼心狗肺之人!只是气过以后,静下心来,想到我们无权无势,人微言轻,又能怎么办?妹妹那时尚在哺乳,岳母身体也大不如前,不告诉她们反而更好。唉,那封信和休书我本该撕掉的!”
崔铭礼悔不当初,诸葛屏道:“事已至此,我们去看看妹妹吧!”“对对,小姨看了可难说的紧!”崔锦恺忙去找仆人阿全提了灯笼来到诸葛茹的家,崔铭礼夫妇紧随其后。到得门前,阿全叩门,良久,只听莹儿的声音答道:“天晚了,我们已经歇息了。”众人心里惴惴不安,不知诸葛茹是否看到了休书。
翌日一早,诸葛屏去看望妹妹,只见诸葛茹憔悴许多,眼中也无神采,浑不是往日模样。诸葛屏知道她是看过了信和休书,不免心疼的掉泪,道:“妹妹,那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们不去想他,就当他死了!真的死了!这些年,没有他,我们不是照样过来了么?你也甭担心以后,我们本是一家人,我们一起抚养玉莹,锦恺马上成家,将来他会像亲娘一样侍奉你!想想以后,锦恺有了孩子,我们就都当奶奶啦!”诸葛茹呆坐一旁不发一言,玉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端了一个碗进来,碗中是几个鸡蛋,她放下碗,拿了鸡蛋分别递给诸葛屏,诸葛茹,笑道:“姨母,娘很不舒服,昨晚都晕倒了!还不让我告诉您。早饭是我来做的,喏,第一次学着煮的鸡蛋,也不知熟不熟?”诸葛茹一把搂过女儿哭了起来,可把莹儿吓了一跳,但她乖乖的依偎在母亲怀里,哽咽道:“娘,不哭,您平时不是说哭是没有用的么?该疼的地方还是疼呀?过会就好了。”诸葛茹闻言哭得更厉害了,诸葛屏也不禁伤心,道:“哭吧,憋着更难受。莹儿说得对啊,过会就好了,过会就好了。”
此后诸葛茹每日更加辛勤赶工,几乎是不分昼夜。
过了几日,诸葛茹绣活已经做完,就邀姐姐一起来缝制被褥。诸葛屏见她似乎恢复了些许生气,以为她慢慢想开了,于是净逗她说些儿时的趣事,引她开心。两人加上全嫂,整整忙了十天,终于都做完了,床上的八铺八盖,枕头枕巾,一应俱全。莹儿在一旁很小心的摸着这些精致的被褥,十分的爱惜和喜欢。诸葛屏道:“莹儿莫急,待你长大出嫁,咱们娘仨定会为你做更好的呢。”全嫂笑道:“夫人说的是。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是头一回见这样好的铺盖,茹夫人实在手巧!”诸葛茹爱怜的抚着玉莹,没有说话,心中却无限惆怅。
很快进了十月,在精心准备下,大喜之日一切顺利,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来给崔家贺喜,很是热闹。不料过后诸葛茹的身体却突然急转直下,吃什么都吐出来,竟只能卧床。诸葛屏知她本就柔弱,这些年思虑成疾,又遭受梁书成负心的打击,心里伤痛欲绝,只是因为锦恺要成亲才一直强撑,如今婚事已过,恐怕已是强弩之末。请了大夫来看,大夫道:“心病无解”。诸葛屏再三央求,才给开了开胃消食的方子,但熬的药还是被诸葛茹全数吐了出来。
诸葛茹没有坚持多少日子,临终前给诸葛屏留话,感叹自己命苦,遇人不淑,恳请姐姐抚养女儿长大成人,并叮嘱以后无论怎样也不要去寻梁书成认亲。
料理完后事便是新年,诸葛屏早已将莹儿接到崔家生活,待她如己出,崔铭礼更是用心教导。幸好莹儿那时尚且年幼,对世事尚且懵懵懂懂,加上崔家人都很喜爱她,丧母无父的身世倒也不觉什么。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间,莹儿已有十岁了,她本就聪明伶俐,在崔氏夫妇的悉心教导下,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都有所成,只是身子羸弱,时常生怪病,头痛发热呕吐不止,过得数日却又像常人一样,因此也少不得与药石为伍。好在她虽年幼,意志却坚,对于这奇怪的病痛折磨从来不在人前显露出难过的样子。崔氏夫妇很是忧心,请了附近好几个大夫诊治,都说不明白病因,推测是先天不足,非药石可治,长此下去,恐命不久矣。崔氏夫妇闻之犹如惊天霹雳,尤其是诸葛屏,想到妹妹临终嘱托,唯一心愿便是女儿长大成人,这可如何是好?崔铭礼想起其中一个大夫曾说道:“普通医术是无法医治,若寻不到百年以上的灵芝这等神物,只能求神拜拜菩萨,寻寻世外高人了。”便对妻子言道:“好生照料莹儿,天气好时带她去弘福寺烧烧香吧。”
这日正是五月十五,诸葛屏携莹儿去弘福寺上香。命全嫂收拾妥当,阿全备了马车,便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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