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痕

　　我的家乡，叫做芜城，是一座山清水秀，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城。它位于江东地界，皖江之畔，因而也被唤作“江城”，意为临江之城。苍鹰踏古，悠悠岁月，临江而立，云卷浮生。浩荡东流的长江经从这里，突然折北而去，大浪淘沙十万多个日夜，方才淘出如此一颗明珠。
　　千百年来，她见证了鸠兹齐飞，天光泽瑞，神禽的故梦；见证了周郎顾曲，羽扇纶巾，笑谈曹刘的豪情；亦见证了那盖世英雄，楚霸王项羽于彼岸的最后一息冥望。
　　我们在火车上的时候，表姐说，就连她这种女汉子，对于家乡的印象，也是柔情而精致的。这印象，仿佛就一直荡漾在某个初夏的记忆里，与一首故谣形影不离。这首故谣，她至今都耳熟能详，甚至还听到男朋友曾经在梦里哼唱过——

　　“我家住在江之尾，半城山，半城水。山中楼宇高，水边柳丝垂。
　　我家住在江之尾，半城山，半城水。古塔飘晚钟，长桥沐朝晖。
　　半城山，半城水。山山水水相依偎，邻家害羞的小妹妹，晚风吹得你笑了几回……”

　　她说到这里，还特意将这首歌词又念了一遍。我听到末了，便一脸会意地怪笑着，心道：“得，你那男朋友，夜夜贼惦记的，可不就是你这样害羞的傻妹妹么？”
　　表姐脸颊微红，瞪了我一眼，嗔道：“呵呵，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呢！”
　　我装模作样点点头，说：“还真是。”
　　记忆里，江东的秋天，总是伴着连绵悱恻的阴雨，难得晴朗。可是今天，倒让我们幸运地遇上了一幅风和日丽的好景象。
　　“难不成，是因为我回来了吗？哈哈！”我笑着对表姐说道。
　　“切，臭美！”表姐又白了我一眼。之后，便不再理会我了，只是一副饶有心事的模样盯着窗外。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风轻云淡的季节。车窗外，群雁齐飞，一字斜行。城市的边缘开始在地平线上显露。在这个绚烂的秋日里，我的心情也变得前所未有过的轻松。表姐就这么侧着头，一动不动。我也陪着她看，看着铁路边沿远近，看着那些抽穗的芒草在风中瑟瑟。它们不停地在玻璃上后退掠过，快速远去。一簇连着一簇，如同时间的刷子。
　　当列车鸣笛进站的时候，我才真正开始变得有些激动。也许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理在作祟，当我小心翼翼走下火车的那一刻，我的心毫无征兆地就陡然慌乱了起来。
　　我怕有人来接我。
　　不过还好……并没有。
　　当我和表姐拖着行李，走出旅客出站口，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站前广场上的时候，我几乎是本能地仰起头，望向头顶上方的蓝天白云，渴望在记忆中寻找出一丝熟悉的感觉……可是，当我抬起头，却只看见一片遮住视线的摩天大楼，和一架取代了飞鸟轨迹的灰机。
　　心下，一时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对于一个五六年没有回过家乡的人来说，我早已不敢抱有什么主人的心态。此时此刻在我心里，占据主导地位的，应该也只是一种“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萧然罢了。
　　唯一让我感到一丝熟悉和宽慰的，是天桥下的那个流浪歌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那里唱着歌。他上去和当初一样年轻帅气，眉宇间专注的神情未变，站立的姿势未变，甚至连穿着都没有太多的改变——棕色的皮夹克，洗白的直筒牛仔裤，和一顶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刮走的草帽。唯一的变化，可能是他最近换了一把新的吉他。虽然时过境迁，可我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五年前，几个哥们儿来这为我送行的时候，凑了50块钱，请他唱了一首《精忠报国》，为我壮行。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可时至今日，那些激昂字句和他独特的声线仍时常在我耳边回荡。说实话，他唱歌真的特别好听，只可惜，他可能还没有遇上他的伯乐。
　　我回来的事情，表姐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说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我说：“还惊喜，别是惊吓就好……”
　　表姐哀怨道：“怎么会！大家很想你！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这么薄情？”
　　我眼睛顿时一翻，心里咯噔一响，恐怕不是想我，是想打我吧。
　　像我这种没有故土情结，忘却兄弟情义，一个任性就是五六年不回家的臭小子，亲朋好友再相见，怕是免不了赏我一顿胖揍！
　　不过，揍我一顿也好。
　　毕竟，我心里是歉疚的。这些年里，每每最不敢回忆的就是，我走的那天，兄弟们凑钱点歌，抢着帮我提携行李的样子。列车晚点，他们又足足陪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到目送我上火车才肯离开。
　　可是他们绝对想不到。我当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时，我一心只想逃，逃离这座城。逃得越远越好，逃得越久越好，再让时间割断我对这座城市仅存的眷恋……
　　五年后的今天，当我满怀愧疚之情，再一次地，站在这片生育我的土地上的时候。闭上眼睛，听着四周喧闹的人潮声，我依然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这座城市砰砰热烈的心跳，仿佛在欢迎我回家。这座美丽的滨江小城，现在一定变得更有活力，也更加繁华了吧！
　　从前小时候，那渔舟唱晚的一湾青弋，火红连城一直烧到天边的枫林大道，只好混着我那荒芜的青春和支离破碎的记忆，都做了时光的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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