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天元十五年九月，大将军顾烈云得长子，时正值五国之争，烽火连天，大将军亲命名安。
　　——《魏史·将军列传·镇国将军顾安传》

　　在顾安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是神龙不见首尾的人物。那段时期在后世的史书里被称为“五国之争”，他的父亲作为魏国的大将军，常驻边境一两年不归。只是远远的瞥见过那个风尘仆仆的背影，听着母亲温和地诉说，下人们带着尊敬的评论，这是顾安对父亲最初的印象，但，即使如此，也很难抹去一个孩子心中对位置的好奇。
　　顾安细细地想了又想，确定了记忆里第一次同父亲认真地谈话的时间，那一年他六岁。顾安是出生武将世家的，母亲早早地便为他请了夫子来家中教学。父亲受了伤，皇上特此准其回京修养，他到府的第二天叫了小顾安去检查学业。顾安小心翼翼地紧紧地握着笔，坐在父亲的书桌后面，一笔一画认真地写着字，想着一定要让父亲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
　　忽然，顾安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手握住，一双长着茧子极为温暖的大手，相较之下他那细皮嫩肉的手便显得更小——就是这样一双手，在保护着他的国，他的家么？“字是要认真地写的，你做得不错，但写得太板了。手再放松一点，肆意洒脱一点。”
　　肆意洒脱？顾安看向父亲。
　　“这些年为父不在，累了你娘，你长大了，不要老是让她操心。”顾烈云一边说，一边引着顾安的手，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安”字，“为父为你取名为安，不求你状元及第，不求你同为父一般披帅执挂，但求你平平安安，能过得快快乐乐的。”

　　八岁时顾安被选做与他同岁的三皇子魏凌的伴读，每日上午去上书房。
　　月余后，年节将近，即使在战争年代，这个时候也比往常热闹些。
　　一日，魏凌的生母德妃派人来传话，请顾安和三皇子一起，午时去用膳。这是顾安被选做伴读后德妃第一次要见他，顾安有些不自在地应下，魏凌拍了拍他的肩，两人同行。
　　当他们到时，顾安看到了那位美名在外的德妃，依旧优美的面容，清淡的妆容，简朴的衣裳，就这样端坐在那里，散发着柔和的气息。宫内的装饰亦然，器物装饰简单，看起来极本以实用为主，前厅中挂了一副字，书着“淡”。顾安想到德妃出生民家，虽得圣心却不凭此贵，不愧能在宫里待到如今的位置。
　　忽然，他注意到了等着他们的不仅是德妃一人，还有半个身子躺在德妃腿上的一个小团子。听闻声响，小团子坐起来，向外看去。原来是德妃的女儿宁和公主，粉雕玉琢的小脸，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哥哥！”甜甜的声音，仿佛传入了顾安的心底。
　　“孩儿见过母妃。”魏凌行下标准的一礼，又看向小团子，“宁儿。”
　　“参见德妃娘娘，参见宁和公主。”顾安回过神来急忙行礼。
　　“好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到这儿来！”顾安看了看正在和魏宁大眼瞪小眼的魏凌，走上前去。德妃握着他的手把他牵到身边，细细打量着他，看得他有些不自在，“果然是顾大将军的儿子！”
　　“母妃只看到顾安没看到我么？”魏凌的声音幽怨地传来。
　　银铃般的笑声在宫里回荡着，夹杂着一个字眼，“呵呵……哥哥的样子……太好玩了！呵呵……”
　　“魏宁！”魏凌瞪了笑得前仰后合的魏宁一眼，“半点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魏宁撅撅嘴，转头问顾安道：“你说呢？”
　　顾安看了眼德妃，德妃只是笑着看着她的两个孩子，似乎是早已司空见惯的事了。“嗯……宁和公主……自然是极好的……”
　　“怎么个好法？”魏宁不依不挠地追问着，魏凌看着她摇了摇头。
　　“好了宁儿，别闹了。”德妃出言打算制止这场闹剧，她又看向顾安，“顾安，我这么叫你可否，你倒是就唤她宁儿好了。”这是招呼三个孩子的，“来，吃饭。一上午的，饿了吧。”
　　“哼，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的！”魏凌一边走到桌边坐下，一边看了看屋顶，“你觉得好你娶回家去，省的我见着她烦得很。”后半句，是对着顾安说的。
　　“哥哥！”到底还是小女孩，魏宁的耳根有些红了。
　　“好。”顾安说得极为认真。
　　德妃笑眯眯地看了看顾安，又看向魏宁，道：“我觉得也挺好的，你啊，就是得找个人来治治你。”

　　从顾安还没有出生以前，人界的五个国家便已经开始了战争。
　　魏凌自请去往战场历练，魏皇准。
　　顾安递上折子请旨随父出征，魏皇准。
　　那年，他们十五岁。
　　正值年少，意气风发。
　　然而东线战事紧急，顾烈云归京日余但不得不提前出发日程，念顾安是初次前往战场，出发的前一天，皇上在宫中摆宴，为顾氏父子饯行。宫宴结束后，顾安、魏凌和魏宁三人拎了三壶酒去了皇城外翠烟山上。翠烟山山顶风景极佳，可以俯视整个京城，三人经常会到此地散心。然而今日，三人自上山后一人找了块地，坐下，默默喝酒，一直没说什么话。三更左右顾安有些倦，想到天明之后还要赶路，便眯了一会，魏宁倒是早靠着他睡熟了，那妮子对睡眠的需求十分高。
　　长夜漫漫，也有尽头。
　　终于，东方鱼肚吐白，光明撕开黑暗。
　　顾安睁开眼，看向魏凌，魏凌也正看着他。顾安看了眼靠在他身上仍然未醒的魏宁，魏凌无声地笑了笑，走上前接过魏宁。
　　“我该走了。”
　　——不是要走，而是该走。
　　——那是他的责任，他作为大将军之子的责任。
　　——他一直知道，即使父亲从没有同他说起过。
　　“保重。”
　　“保重。”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一言不发，似乎是要再多看几眼。须臾，两人击了个拳头，然后顾安往山下走去。
　　魏凌看着顾安的背影逐渐变小，然后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感到胸口的衣襟渐渐有点潮湿。叹息，抚了抚魏宁的长发，魏凌看着远处的京城，认真地说：“宁儿，你该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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