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未晞

　　苏怀逸还在不断地下沉中。

　　这个认识让他很是无聊，但却丝毫不觉得难过或者害怕——好像他生来就呆在这样的环境中，包围着自己的水比空气还要自然亲切。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条正在深潜的鱼。

　　头上的井口早已不可见，脚下还是一片汪洋，水质清澈透明，银白色的光线依稀是从水底投射上来，但不论苏怀逸怎么低头细看，还是看不到出口。

　　苏怀逸用力扯了一下自己的脸皮，疼痛感如期传入大脑证明他并不是在做梦，脑袋里剩余的混沌部分也因此清醒过来，强迫自己面对这个全然违背他认知的事实。

　　下潜或者说下沉的过程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苏怀逸抬起手腕瞄了一眼腕上的运动表，惊讶地发现这支价值不过百元的大众货竟然有很不错的防水功能，在水里面浸泡了这么久，上头的指数还是滴滴答答跳得很规律。

　　从脚下投射上来的光线逐渐粘成一整片，随着他的下沉，水的透明度越发清晰，苏怀逸直觉眼前像是闪过一片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般的雪花，等再回过神来，已经从那片温暖的水里挣脱出来……

　　但是、为什么会是出现在半空中？苏怀逸手忙脚乱地挣扎了两下，旋即以标准的五体投地式摔了个狗啃泥。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泥可以啃，苏怀逸伸手揉揉被摔疼的腰，恍惚了半天才猛然发觉自己从十几米的空中摔下来，居然没有摔死，甚至奇迹般的连一点擦伤碰伤都没有。闪到腰的原因也是因为背上那只包，典型的自作孽。

　　苏怀逸从地上爬起来，兔子似的在他下坠的地上又蹦又跳，并随后再度惊奇地发现脚下这块地非土非石非水泥，踩在上面还不觉得，但每次他跳起来又随着重力落下去时，那方小小的接触面总会像弹簧海绵一样先往下凹陷而后再度恢复平整。想来，这就是他从半空中摔下来却安然无恙的原因——这块地的神奇本质能传导并散去多余的力量以保持原有的平衡。

　　这样的材质，据说已经有实验室成功地制造出来，但有没有推广到广泛应用中，苏怀逸并不是很清楚，但他清楚自己已经离开了地球表面这个事实。

　　苏怀逸地心历险记？

　　苏怀逸外太空遨游记？

　　苏怀逸生平最大的优点或者说这个基本上不学无术混吃混喝的大学猩猩人最强势的地方在于：他永远都知道怎么选择才对自己最好。换句最朴实的话解释：这家伙特会装傻！

　　原地转了两圈，苏怀逸终于禁不住刺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神奇的地板往下稍稍凹陷些许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恢复原状。

　　这应该是苏怀逸自出娘胎以来，过得最水深火热的一天，连番的刺激接二连三像打机关枪似的朝他喷射过来，把之前他定义为人生最极端的六月十日（高考最后一天）遥遥抛在脑后。
　　他降落的这地方比起刚才逼着他在此地降落的那口井，邪门的程度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抬头，是整片清一色的蓝色天空；低头，是整块泛着银白色柔和光泽的地面；视线所及之处，竟然没有尽头。

　　他往前走了近百米，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这块地，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再往前走了两三百米地，身前身后连个参照物都见不着，这一回，苏怀逸连自杀的念头都冒出来了。

　　这见鬼的到底是什么破地方？连个人影都没有，苏大公子一时不察，把腹诽全给倒了出来。

　　“这里是云台ES003。”出乎意料地、在他的声音落下的同时，一个低沉浑厚但吐字清晰的声音从他背后的空间响起。

　　苏怀逸打了个冷战，赶忙转过身，仔细察看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背后灵。

　　一个比他大约高出整个头的男人，浑身包裹在类似防辐射金属服的银白色紧身衣里，乍看去好似和他脚下的地面连成了一体。

　　“我是云台ES003的管理员，13号。”13号打量了苏怀逸一眼，并快速地从他的表情和小动作里读出他的想法。

　　苏怀逸定神，喃喃问道：“云台？这里不是地心也不实外太空？”搞什么飞机？他难不成是被不法分子抓来卖给XX实验室当人型小白鼠使用？

　　“云台ES003，”13号迅速更正苏怀逸的缺漏，“这里既是地心也是外太空，但也可以说这里同时不属于这两者。”

　　啥？苏怀逸瞪大眼睛，有史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

　　“云台就是云台，ES003是所有云台中的一个。准确地说，云台就是你们所谓的中转站。”

　　13号扫描了一遍苏怀逸脑袋中的知识系统，然后十分谨慎地选择了“中转站”这个词。当然，中转去哪里，就不是这个问题所需要回答的、并且根据他的判断，眼前这个地表人类有99.8%的可能在下一个问题中提问这些。

　　果然，苏怀逸在听到“中转站”这个词后，眼睛都亮了起来，急忙催促13号往下讲。索性13号虽然死板，但在解答疑问上，比他的大学教授要清晰百倍，而且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怀逸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像连珠炮似的，问得越多疑问越大，但他总算对云台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云台ES003是距离地球最近的一个云台，并且其实这个云台本身就有一部分空间点是借助于地球内部也就是地心的空间所构成。云台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有些类似于人类科学家提出的空间转换。但即使是这些云台管理员，也不清楚云台究竟是何人何时所造，只知道他们明白自己和云台的使命时，云台和他们已经都存在了。

　　“那么云台能把空间转换到哪些地方？”苏怀逸舔舔唇，墙头草的本质开始在回学校和来一场时空旅行间不停地摇摆。

　　“很多地方，确切地说，云台与云台之间的转换，遍及整个宇宙。”13号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问答式，对对方提出的问题作最详尽的解答是他的使命之一。当然，观察不同的云台旅客并作同样详尽的纪录，也是他的任务，比方说此刻他观察到这个代号为苏怀逸的地表人类瞪大了眼张圆了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苏怀逸消化这条信息着实耗了不少时间，13号给出的答案太过惊人以至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转不过弯来。过了好久，他总算想起自己最该问的那个问题来。

　　“我是怎么被转移到这里来的？”明明前一刻他还呆在那口该死的井边并准备去食堂吃晚饭。
　　出乎意料的，13号居然COS他发傻时的模样，抬头搔了搔脑门，满脸歉意地对他道歉：“总的说来，是云台ES003出现了故障……真是抱歉……”

　　“故障？”这么万年一遇的东西，竟然让他给撞上了，苏怀逸低头瞅着自己的两手发呆，真不知道该感叹自己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实在太糟糕……

　　“就像你们使用的电脑，其实可以把云台比喻成一台功能强大的超级电脑。你知道的，电脑再强大，也有会出问题的时候……云台ES003前些日子，除了点小故障……”

　　“……云台ES003前些日子有一部分零件系统坏死……所以，我打算临时关闭云台……没料到操作失误结果造成云台ES003当机……并且还在无意中开启了废弃通道把靠近那里的你卷了过来……”13号继续支支吾吾地往下解释，虽然他说的话似乎让对面苏怀逸的脸愈加青黑、只差没能冒出烟来。

　　苏怀逸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他：“那么、我还能回去吗？”

　　“能。”13号回答得太过迅速干脆，苏怀逸瞪着眼睛等他下面的但书，现如今什么都好说，能回家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在此刻，才让他越发觉得：啰嗦到唐长老那份上的唐班导是可爱而可亲的；3号食堂的萝卜排骨汤虽然只见萝卜不见肉但味道也是一流的……

　　果然，“但是必须等我把云台ES003的系统全面恢复后才行。”

　　“为什么？这需要花多少时间？”苏怀逸索性把想要问的全撂了出来。

　　“云台ES003处故障的系统部分就是负责返程的那一块，你回地表的路径也被堵塞了。”

　　13号连接着云台ES003的主机部分，对障碍系统再度扫描被破坏的程度，而后从容不迫地给出一个时间：“以地球历计算，需要20年。”

　　苏怀逸的呼吸工作进行到一半，硬生生地被卡住了。

　　20年？别说黄花菜都凉了，只怕二十年后，他早就变成另一条好汉了。

　　13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怀逸的反应，唯唯诺诺地提示道：“其实还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回地表……就是……通过其他对地表有连接的云台……”

　　不必学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自然最好，只是苏怀逸瞅着对方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推委责任逃避罚款，可信度似乎低了些。他也不多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瞅着13号的眼睛——苏怀逸的逼供手段第一招，盯得人家头皮发麻时，吐话自然也不受大脑控制地痛快，在十数载的实验中，这一招对人对宠物几乎屡试不爽。

　　但13号既不是人也不是宠物，他是云台ES003的管理员，与云台ES003的属性一致，准确表达为某种超级智慧生命体或者是造物主本身批量生产出来的生化机械人。

　　苏怀逸在不知不觉中，再度犯下经验主义的认知错误。

　　13号抬起右手，朝着面前虚空一点，只听着“吱”的一声，苏怀逸惊讶地发现方才还是平整柔软的银白色地面上，高低错落出一个个圆筒形的矮柱，每个圆柱体的高度大约在二十厘米左右，但内径却不小，最小的也与F大生活区里那口该死的废井相差无几；大的估计能平放下一辆陆虎。

　　随着这些圆柱体的升起，地面的颜色也发现了变化，圆柱体外围的银白依旧，但剩下的地面却愈见灰暗，好似光华都被它们吸收去了。

　　“这些就是通往其他空间的通道入口。”13号老师指着一堆圆柱体继续给苏学生上基础认知课，“你从这里选择一个入口进去，云台ES003的传送通道会将你送往这条通道所指的星球或空间，就像你来时一样。”

　　听上去，似乎和网络RPG游戏里的传送点系统有些相似，苏同学举手提问：“那么，哪些通道通往其他云台？”

　　13号老师摇头：“没有这样的通道，云台与云台之间，无法建立连接关系，必须通过第三个空间来转换。就像你在地表从上海乘飞机去台北一样，中间没有直达的航线，你必须到香港去转机。”

　　网游里似乎也有这类需要中转村落的传送，难得勤奋好学的苏同学点头，压根没想到13号老师之所以知道上海知道台北，是因为他偷偷解读了自己的脑细胞。

　　13号老师再度指着这些通道入口，大义凛然地对他的学生说道：“你自己挑选一个罢，基本上每个空间都与两个以上的云台有连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下一个云台上就有通往地球表面的通道。”

　　苏怀逸满脸黑线：“难道你不知道哪个云台上有对地球的通道？”

　　“不知道，”13号回答得倒是干脆利落，压根儿没有对自己教条主义的错误产生一丁点儿的认识，“我的任务是云台ES003，我只对我的工作负责。”

　　言下之意，你爱走便走，不爱走就坐在这儿等上二十年。苏怀逸被自己的揣测气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一对贼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道：“随便选一个自然没有问题，但万一要要是我选的那个空间里没有生命怎么办？万一正好哪个星球上没有氧气没有水怎么办？万一我听不懂外星人的话该怎么办？万一那个星球上正好全是残暴的吃人妖怪怎么办……”

　　13号不住地眨眼，这么多的问题一齐压下来，他怀疑自己的脑袋还没有死机是因为他问问题的速度还不够快，还达不到那个唐僧的速度。

　　“……基本上，很多问题你都不需要考虑，”13号老师继续讲课，“事实上，如今生活在地表的人类应该称之为新人类，在你们之前的亿万年前，地球上曾经有过一次科学和经济的双重繁荣，虽然云台系统不是这些史前人类所造，但他们中的确有部分参与过后来的修缮。大灾难前，这些史前人类已经掌握了漫宇宙空间的移民技术。虽然转移出去的史前人类在别的空间安家落户后必定会有不同程度的改变，但每个云台通道对准的都是有生命的空间，并且这些空间都有人类需要的水和氧气，只是厚薄程度不同而已，但够得上生存条件。至于语言沟通，你使用这个，就能解决99%以上的沟通障碍。”

　　13号凭空掏出一枚小水滴型耳坠形状的金属物件，递到苏怀逸的手中，“这是一个多功能语言转换器，自动双向翻译，内置电池的使用寿命为一万年。它应该还有其他的功能，但我从未试过，所以不是很清楚。”

　　苏怀逸接过耳坠，打开耳针部分，摸索着朝自己的左耳耳洞里戳去，然后小心地锁上。

　　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打了耳洞，否则，就这么把耳针往耳朵上钉下去，不疼死那耳朵也会因为没有消炎耳烂掉。

　　苏怀逸很小的时候，他姥姥银牙铁口地咬定他将来会破相，应该早早地做好预防措施，于是在他五岁的时候就给他的左耳挂了一枚金耳环。这枚争议颇多的耳环终于在他中学第二年、多次家庭起义后，才被取下来，但那个耳洞却留到了现在。

　　苏怀逸整理了一下背包，选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圆柱体，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催促他的13号，闭上眼，失足跳了下去。

　　熟悉的水再度蔓延并淹没他的身体，畅快而舒服的呼吸、温暖而安全的感觉不知怎的，竟然让他想起了苏妈妈的手。

　　苏怀逸顺着水势徐徐往下潜，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安静地感受着如被保护着的胚胎的感觉。只是在他失去意识前的几秒钟内，他恍惚想起，自己的背包里有银行卡有学生证有F大食堂的专用饭卡，甚至还有几百块人民币，但就是没有外星球用的钞票！

　　怎么办？如果不能立刻找到去另一个云台的通道，他岂不是要成为头一个因为没钱买实物而饿死异星的新新人类？

　　不要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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