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

　　“姑娘，孤现在身处何处？”如梦方醒的少稷忽略了近在眼前的恣肆，望着书案边忙得焦头烂额的敖光，虚弱地问道。胸前五色神穗的印记忽明忽暗，与他此刻的气息一样紊乱不畅，仿佛下一刻便会彻底湮灭。

　　人族能在深海中自行醒转，这对于少数灵气丰沛的人杰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眼下这位“虚弱的”少年竟然还有气息开口说话，实在是难得。这引起了敖光的警惕和兴致：“你是少稷？”开口时却轻松地将情绪收敛得一丝不露。

　　“人族少主少稷，诞生时有五岳俯首相迎，三川逆流相庆。如此充沛的灵力，即便入我水族极寒之渊也如履平地，你就不要继续惺惺作态，装虚弱了。”敖光收回探究的目光，继续埋首羽族的事务：“你父君若有什么的意图，也一并说了吧。朕懒得绕弯子。”

　　先前还气息奄奄的少年，听了这话，便也从容地起身了。若不是耳根处泛起可疑的绯红泄，简直看不出他此刻的尴尬。“孤与西海王子敖逍交好，王子说东海女王敖光，乃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倾世美人。孤自诩阅美无数，怎能错过？谁曾想至今也没见到。唉。”

　　原本肃静的屋内更加悄无声息，在场众人都极力收敛了气息，为这狂妄的少年捏了一把汗。而当事人显然并不清楚眼前的状况，继续之前的话题：“不过今日，看见姑娘，孤也算是不虚此行了。那倾世的女王，不见也罢。敢问姑娘可曾婚配？”

　　方才鸦雀无声的屋内，爆发出一阵刻意压制的吸气声。这少年想必是一心寻死来的，可怜太稷老来得子，却终究短命。连同恣肆在内的众人用目光表达了对少稷的哀悼。少稷见敖光仍不答话，又补充地说道：“孤尚未婚配，只有数十姬妾，若姑娘不喜，孤即刻遣散。”

　　“你是羽敖幻化的罢？以为这就能气死你姐姐？真是幼稚。”敖光从内心的震惊中挣扎出一丝清明，说着随手丢了一记冰芒过去，安心地重新埋首羽族事务，说道：“再说你这次幻化的皮相还没本尊好看，羽族现在以弱为美啦？羽煌这男风的爱好，只怕快要被治愈了。”

　　那冰芒尚未近身，便被五色神穗印记击落。少稷的相貌没有丝毫变化。敖光好奇地探手，将那印记隔空取来。海水瞬间涌进少稷的口鼻七窍，先前还笑谈自若的少年涨红了面色。“哦，原来是个印记结界，我当你道行有多高呢？”敖光及时地丢回印记，少稷咳嗽连连。

　　“既然少主暂时不愿说出来意，执意要在我水族做客，朕怎能不成全呢？”说着笑意盈盈地吩咐道：“有劳将军，派兵护送少主去观赏极光美景。叫北海王敖泽务必好生招待。若是少了一样特色风味没有奉上，朕都严惩不贷。”

　　北海极寒处才能看见极光，女王往往怒极时才会笑得如此美艳动人。众人心知这少年只怕是难逃生死大劫了。少稷却尤不自知：“姑娘自称‘朕’莫不是敖光？难怪如此绝色。孤又不是羽煌，不好男色，不愿去与敖泽作伴，还是在姑娘这里小住几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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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晕中的少稷与现今的少稷判若两人。舌灿莲花，花样百出。敖光心烦时，他便唤出五行小鬼扮萌物哄她开心。敖光盛怒时，他便折水草做口笛，吹些不成曲调的怪音逗她笑。敖光双眸通红，嗜血伤人时，他便不惜灵力幻化佛陀花平息她的杀意腾腾。

　　几次三番逆龙鳞，少稷都能侥幸存活。水泽宫中的众人们终于相信这不是侥幸了。于是便习惯地看着他在女王面前耍宝似的献殷勤。然而突如其来的婚讯还是让他们难以习惯。连从极地戍边赶回来述职的北海王，都艰难地劝了句：“陛下不再好好考虑考虑了？”

　　“朕向来这么一意孤行，你私底下不是一直这么议论的吗？”敖光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甜蜜笑意几乎掩藏不住。北海王只得低头告罪，口称不敢。敖光满意地微微点头，将羽族天界之主——凤王羽煌的讨伐国书，丢在一旁。国书封口处，流光溢彩的翎羽终于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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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稷你看，我这身婚服是不是很漂亮？”威风八面的四海之主，如同寻常的待嫁少女羞涩而甜蜜。

　　“少稷你看，我选了人族喜欢的果酒，你父君应该喝得习惯吧？”独断专行的东海女王笨拙地揣测异族人的好恶。

　　“少稷，你整天盯着神穗印记做什么？有空吹个笛子给孩子听听？”向来以国事为重的敖光，慈爱地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如同寻常妇人一般絮絮叨叨。而不知何时起，一向健谈的少稷却越来越沉默，不耐的神色经常会出现在他凌厉的眉眼上。敖光却一点也没察觉。

　　“羽族的琐事，让羽敖替我周旋。”生产的阵痛让征战沙场的女王，几不能言。她艰难地下了最后一道命令便匆匆入了内庭待产。纷扰冗繁的国事此刻都不及她腹中的胎儿千万之一。数日未曾露面的少稷，已经等在内庭。

　　此时的敖光已经不再说话了，看到少稷的瞬间，她觉得莫名心安，艰难地绽放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痛苦的时光总是漫长而难捱。就在敖光难以支撑的时候，听见帐外恣肆将军惊慌地禀报：“陛下，东海龙泉结界破碎，龙泉失窃。”

　　连日来不曾放在心上的东海水族万万千生灵，终于重回女王心中的至高点。翻手拈诀，护体冰芒却没有如愿成形。敖光求助地望向身旁的少稷，却看见点点光影碎裂，原本实实在在的少稷不过只是幻化的虚影。满心依赖终落空。

　　然而身侧侍女来不及抱怨少稷的薄情，便听见帐外喜庆的禀报声：“陛下，西海的龙泉重生了，比起枯萎之前更加温润。”

　　敖光脑中此时回想起许多声音。

　　“孤与西海王子敖逍交好，王子说……”

　　“西海王子曾赠予我二十名妖娆的狐姬，要我允他一桩……”

　　“陛下，西海龙泉渐趋枯萎，若秋分日不能逆转，西海海域必将干涸消亡……”

　　“孩子，只有我东海嫡脉能以身化龙泉，所以四海皆以东为尊。”

　　“敖光你可知，水族龙女生产时灵力最弱。朕只要耐心等到你嫁人分娩，便能自极寒之渊夺走你水族寒灵。你可要小心了。”

　　……自从数年前少稷入海后，敖光再也没有这样庄严地立在水泽殿前，仔细耐心地俯瞰整个龙城。破败的迹象早已从屋檐墙角处蔓延，而其间的水族生灵们却浑然不觉。他们仍朝气蓬勃地为着生计而奔波。

　　这种安心来自于多年来对她这位君主的依赖。正如她对少稷的依赖一样，纯粹而干净。龙泉失窃，不消半月，这座繁华的水下城邦便会一片死寂。她怎能忍心。所谓失窃，不用想也知道去向。然而她又怎能去西海追讨，让那里劫后重生的水族们，再遭劫难。

　　她是四海之主，不仅仅是东海的女王。西海的水族也是她的子民。其实西海泉枯，早有破解之法，只是她不愿去以身化泉罢了。强烈的私心的求生欲，鞭策着她去寻求新的方法。却终究在少稷入海后的这些温柔年月里，淡化了。

　　意志不坚，没能求得自救新法罢了。怪不得西海王室。敖润若不顾西海水族生死，她这个四海女君才要治他的罪。

　　那么少稷呢？此时想到他，敖光依然能回忆起相伴时的点滴甜蜜。或许自西海龙泉有异时起，她的命盘已经定向。少稷不过是个贪玩的少年，无意中误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异族女子性命罢了。在他那玩世不恭的心里，不会留下太大波澜。

　　那么她也不该耿耿于怀的，毕竟这段时光在她枯燥冰冷的执政生涯中，烙下了一块温暖的印记。敖光释怀地张开双臂，额间眉心处渗出通红如烙铁般的血珠。滚烫的热血在冰冷的海水中瞬间凝结，急速旋转着，将所有能触及到的血肉，裹挟、吞噬。

　　硕大的血晶凝珠很快吞没了敖光的身影。四海水域普降甘霖，万民仰首欢呼。在这纷杂喧闹的欢呼声中，敖泽分明听见了一声婴儿初生时的啼哭却又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声悠长的叹息，蕴藏了无尽的慈爱与自责。

　　东海女王敖光连同腹中未出生的胎儿化身龙泉，解救了四海水族生灵。多年以来，水族们总是这样赞颂他们的女王。光晕外，敖逍却不愿再听那些歌功颂德的祝词，潸然泪下。“王子，怎么总回忆起这些烦心的往事？”少稷有些讥讽地开口。

　　原来他一直都看得见光晕中的记忆幻影，这个人族少主！敖逍震惊地转头，警惕地盯着少稷。殿外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揣测，他刚走出殿外，便看见熟悉的身影，迎面昂首而来。正黑烫金的龙纹朝服，所到之处，水族众生纷纷拜伏：“恭迎女王归来。”

　　敖逍怔忪着忘了跪拜，伸出手臂像是试探光晕中的虚影一般，喃喃道：“…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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