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世

作者: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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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起


      开始注意到那个人,不过是因为酒红的夕阳中,在他微微侧过的脸颊上,有着某些似曾相识的神情。
      他低头,抽出一根烟,点上。
      在手和唇轻轻触碰的瞬间,淡淡的烟雾飘散。
      “烟雾中含有害物质3000多种,其中致癌物质40多种,促癌物质10多种。”她慢慢走了过来。
      他笑,却没有停下嘴里的吞吐。
      “会造成空气污染。”她像是下着结论,在他的身边停下。
      面前,是一个足有几百坪的大阳台,开阔的视野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夜色弥漫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和他手里的一明一暗的香烟。
      伸手从他指尖抽出已经燃一半的烟,与自己嘴里的那根对点,于是那颗粒般的雾也开始从自己的肺部呼出。
      说与行不一样么?
      呵,常事。她自嘲。
      夜风有一些凉,如水般滑过肌肤,有种淡淡的说不透的温柔。
      “婚礼是明天?”他问,那声音飘渺得如同此刻的风,仿佛一个不注意,就已经消逝无踪。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于是,沉默,在蔓延。
      烟燃到了尽头,在滤嘴的作用下自动熄灭,偌大阳台重新恢复黑暗。
      黑暗,似乎是他们天生的保护色。
      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
      “明天我会死吗?”是她先开口的,好吧,她承认,总是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先败阵的是她。
      柔媚的黑色,沉寂的黑色,也许,也是寂寞的黑色。
      黑色,使他朦胧得像一个剪影,原本金色的头发,现在也染成同样的色调,只隐约看得到那在风中放肆翻飞的尾梢。
      “不会。”他答,“承诺过你的,我不会食言。”
      “那么……你呢?”会死吗?她在心里轻轻地接口。
      他低低地笑了,笑得异样深沉,或许,还有冰冷,刺骨的冰冷。
      扔掉烟头,他又点上一根。
      一阵脚步声,一下,两下……
      皮鞋踏在地毯上,声调被吸了个十足,然而她还是听得清晰。
      “喂,”她叫住正欲下楼的身影,“祝你长命百岁,哥哥。”
      嗤——他还是笑,却有了几分不屑。
      笑,笑什么呢?
      她抬头仰望星空,上半身斜斜地靠在栏杆上,从下面向上看,倒有几分坠楼的意味。
      是笑那声长命百岁,还是笑那声哥哥?
      不管哪声,的却是有让他嗤笑的理由。
      杜皓役有很多财富,杜皓役有很多老婆,杜皓役当然也有很多子女……
      但是,杜皓役的位子只有一个,于是天生就注定了不得安宁。
      早应该有心理准备,不是吗?
      所以实在不该有什么惊讶,杜家的血脉,注定从出生起就没有旁人应有的所谓准则。
      父亲吗,她没多大感觉。
      哥哥嘛,也没多大概念。
      心是空的,当这两个次到达心底的时候,没有一丝的起伏波澜。
      从与阳台相连的屋子里掏出一瓶酒,天色太黑,她没有开灯,手上冰冷的触感是玻璃特有的体温。
      管它是什么酒呢,喝不就是了。
      没有酒杯,那么就对瓶吹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液体经过舌头,然后滑入食道,有意料中的辛辣,也有意料外的清冽。
      楼下忽然车灯大亮,是辆昂贵的房车正驶进来。一个黑呼呼的人影下车,和管家寒暄了几下,便进了大厅。
      再如何叱咤的人,从高处向下看,也不过是绿豆大小的一点。
      之后又是一阵恍眼的亮,另一辆车高速地飞驰出去,留给身后叫嚷的管家一阵废气。
      谁呢,敢发这么大脾气,真是令人羡慕的勇气。
      打了个酒嗝,她靠着栏杆坐在地上,眼前有些虚晃,这酒真不是普通的烈,后劲真大。
      又灌了一口,胃里没有东西,浇上辛辣的液体后,有些火烧的感觉。
      不过,那又如何呢?
      没有人在乎的生死,没有人注意的躯壳,一如寄居在里面的灵魂,腐烂不堪。
      “你不觉得,对于明天的婚礼,该积攒一点体力?”
      谁?
      她抬头,“金恩?”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风中久久地站立、沉默。
      为什么去而又返?她想问,然后那话到了嘴边,却不知怎么的,又咽了下去。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为什么不去追你老婆?
      呵,她笑自己,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风忽然大了一起,吹得窗子咣咣地响。
      他唇边的闪光明明暗暗,映得侧脸也明明暗暗。
      烟草的味道流窜在风中,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已经消散殆尽。
      这样的时光,还有多久呢?
      很久以前就知道她和他的关系,然而正式的见面却是在这里。从第一次看到他到现在,想来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很寂寞啊,那样的童年,一个人待在房子里的记忆,无人理会的孤独,想喊喊不出来,想叫叫不出来。
      究竟在怕什么呢?有时候她也在想,然而心里还是空得颤栗。
      而当颤栗不再,被习惯主宰的时候,心也随之冰冷,不带一丝体温。
      对,手仍然是暖的,但左胸里的那颗东西却是冰冷的。
      不过这世界多的是这种人,实在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必要。
      就如身边的这个家伙。
      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她一个踉跄,差点栽出去。
      当然,没有人会来扶她,就如同以前每一个时刻,没有人会帮她,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见他没什么表情,将发昏的头微微靠在他的肩膀。
      “三分钟,就三分钟,我的头好晕。”
      仍然是沉默,但她感到额头下的肌肉松了下来。
      多可笑,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他们唯一的肢体接触,只是,额头在他的肩上,如此而已。
      风还在顽皮地游荡,夜色流淌,仿佛还升腾着光怪陆离的气泡。
      “喂,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抽烟的?”
      没预料到这样的问题,他挑了挑眉,“不记得了。”
      “记得你以前抽雪茄的。”
      “味道太重。”
      “哦。”
      真是无意义的对白,也许她永远找不到和这个人沟通的方式,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下天地是真的黑了,不带一丝色彩。
      一个人,如此寂寞,那么两个人呢,那份寂寞是会消失,亦或加倍?
      身体很沉重,意识却清晰得可怕,没资格眷恋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靠近。
      记起三个月前的那次绑架,托他的福,她才可以获救。
      要不然,现在靠在他身上的,就是一堆白骨了。
      “绑架的那次,为什么来救我?不像是你的作风。”
      “救人,需要理由吗?”
      是吗,不用吗,那就不用好了,她就当一回缩头乌龟,相信好了。
      暗笑了一声,再睁开眼时,她的眸子已恢复成他相同的淡漠。
      “祝我们,合作愉快!”将酒瓶举向天空的时候,她忽然用手指在瓶子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图形。
      但天太黑,身旁的他似乎没有注意到。
      远处的远处,有个黑影一闪而逝。
      那么,她的眼光有些迷离,那么就当今夜还他那时的情好了。
      好半天,他才叼着烟回应道:“愉快。”
      ……
      婚礼,大概是所有女人心中神圣的梦吧。
      不是不渴望阳光,但一个灵魂已经冰冷,阳光只会成为利刃。
      所谓的圣洁,更让人恶心。
      刚在白色纱裙内藏好枪,推门声就在身后响起。
      从镜子里看着进来的那个人,不,是那些人。
      “父亲。”她温顺地叫着,顺带用余光扫了那几个保镖一眼。
      八个,她冷笑。
      杀一个人,其实很简单,一颗子弹才不过那么点成本。
      但是这个人背后的势力,那些附加的价值,真正想降服他们,就很困难。杀了他而能全身而退,杀了他还能理直气壮地接收一切财产,杀了他才能获得自己向那人提出的承诺——自由……
      所以,才需要合作。
      她没有中过弹,自然无法体会那颗金属刺透皮肤深达体内的感觉。
      然后她却清楚那扣动扳机后一霎那的快感。
      如此的,令人沉醉。
      难怪,所谓的神,历来都喜欢把生杀大权牢牢把握在手心。
      深吸一口手中熟悉的味道,她眨了眨眼,眸子逐渐恢复清明一片。
      “小格。”她叫身后的司机。
      “大小姐。”
      “明天起,杜凡霓因为伤心过度,会去温哥华静养一年。”
      “我明白了,请大小姐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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