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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误入藕花深处
立秋后的日子渐渐少却了聒噪的蝉鸣,阁中偶尔才能听到几声由荷池传来的颓丧的蛙声。几许西风拂过,已不再是使人徒增躁意的暖风,柔和的风中已填了许多教人静心沉思的清凉。
莞裕身上盖着轻柔的薄羽锦毯,半倚着软枕手执一卷古书闲闲读了起来。虽则入秋天气飒爽,应是读书的好季节,但她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五日前发生的空难在她心中犹如沉沉雾霭挥散不去。
莞裕来到这个未知的时空已有五日了。
五日来,她只依稀由近身侍婢处听闻五日前府中千金张婉玉因不愿入宫而投池自尽,好在园子里修葺雅亭的匠人及时救了她上来,这才免于一死。
莞裕暗暗思索道:“也许就在那时,误入荷池的我的灵魂代替了她,而那时她已经溺毙在了水中。”语罢她无奈地晃晃脑袋,几日来发生的事情是多么的荒诞,却是多么的真实。
午间方在前厅用过膳,珠帘前忽而立着黑压压一群人,他们齐齐跪下身来,众人的声音因交汇在一起而显得沉沉有力:“臣张崇山携家眷参见元贵人,贵人小主万福永乐。”
莞裕眼尖瞧见珠帘后跪着的是敬国公一家老小,又想起自己已被留牌子赐香囊,自知是躲不过众人的请安。于是站起身说道:“爹爹、娘亲快起来罢。”
众人方才起身打帘入内,神容憔悴的敬国公手持圣旨边走边说道:“婉玉,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莞裕才要把敬国公让到座上去,依言答道:“郎中昨日来过说风寒已不打紧了,肺中的积水也都排出去了,爹爹与娘亲莫要过于担心了。”
敬国公面露一丝欣慰之色,转而摆摆手说道:“前几日敬事房的公公前来宣读册封你的旨意,那时你尚在昏睡,为父便携了全家代你接旨。如今你身体即将痊愈,为父便代那公公向你宣读圣旨,你身体虚叩拜大礼便量力而为罢。”
莞裕被藕连、蓉合二人搀扶着缓缓跪在织花鹅绒绣金地毯上,认真而恭谨地聆听圣旨。
“元朗八年八月初五,内务府总管由敬事房抄出:敬国公十六岁女张婉玉,著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元’。定于八月二十六日进内,钦此。”敬国公语毕早已眼眶濡湿,惺惺泛着红光。
夫人赶忙将莞裕扶起来坐在楠木雕花椅上,她轻轻拭去脸颊旁的泪珠,道:“娘亲知道你极不愿意入宫,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好在你入宫之前尚能与家人过一次中秋,这大抵是举家团圆的最后一回中秋了。”
少爷张子璟眼中有绵绵心疼之意,他与莞裕四目相对,浅浅道:“如今你已是宫嫔,身份不同于往日。宫中不比家中有父兄疼爱,从前任性妄为的性子的定要收敛着。”
敬国公泪眼婆娑,谆谆说道:“子璟说得是。咱们府虽早失实权,但倚仗着你祖父开国元臣的功业尚留着这世袭爵位在,仍能保你在宫中平安无虞。但你在宫中万万不能锋芒毕露,要懂得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才是。只消你在宫中平安,即使无恩无宠爹爹也乐见。”
众人都沉浸在将要别离的悲伤之中,气氛愈加沉重。廖姨娘手执绢帕明媚地笑了起来:“快都别这么相看泪眼了,能够被留牌子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福气,这些若教旁人听了去定要非议咱们府上不满圣意呢。”
夫人微微侧首,目光一凛,语气淡漠:“眼见亲生的女儿就要被送进宫去,做母亲的哪里能不伤心呢?若换了婉云如此,想必你也会泪如雨下。”
张子璟摆摆手:“话虽如此,姨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府中如今人多眼杂,抓住把柄小题大做也是有的。”
敬国公的庶女婉云适时上前揽住莞裕的细腰,拿着一只鸡毛毽子呵莞裕的痒,甜甜笑道:“长姐天资聪颖,又生得如此清秀可人。连女儿家瞧了都欢喜,哪里还需担忧不能够平安长乐呢?”
张子璟嘴角暗暗上扬,轻瞅一眼身旁的廖姨娘。淡淡说道:“入宫为妃者,美貌未必是好事。倘若君王因此而宠溺后妃,杨贵妃便是前车之鉴。倘若因美貌而招致后妃嫉妒,冷宫怨妃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莞裕浅笑着应道:“所幸我姿色不过而而,入宫后明哲保身,想来不会徒惹一身是非。”
说罢揽了婉云在怀,刮一刮她挺立的鼻梁:“婉云虽然只有七岁,却是又机灵又清秀。日后寻个肯待你好的好郎君,平平安安一生再好不过。”
廖姨娘浅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了。”
忽然有珠帘清脆的碰撞声传来,走进来的是祝潆春的贴身侍婢沉香。她向众人行过礼后笑着说道:“册封宫嫔的旨意下来了,我家小姐遣奴婢告知小姐一声,我家小姐被册为从六品美人,于八月二十六日进内。”
夫人欣喜道:“可巧了,我家莞裕被册为元贵人,应是和潆春同批入宫的。”转首抚着莞裕的手,嘤嘤笑道,“这下可欢喜了。潆春与你幼时的交情,日后同在后宫彼此也好照应着,也不至于长日无聊。”
婉玉年幼时常与祝潆春串门嬉戏,亲密非比寻常。后来其父祝文左迁①湘西,湘西穷苦之地马车不便,于是再没有同婉玉相见。二人虽分隔两地,倒常有书信往来,互诉心事、和诗取乐。
沉香与敬国公府是极熟的了,于是笑道:“是了,我家夫人还说这是我家小姐同张小姐的缘分呢。册封之事本要初五便来告知府上,只是府中亲戚一一来贺,便不得空了。”
敬国公关切道:“祝小主来往京中可安顿下来了?”
沉香欣然笑道:“自殿选以来便住在了京西的舅父家,劳老爷挂怀。”转首又对莞裕嘤嘤笑道:“我家小姐牵心着您的风寒,几次想要来探望您都被宫嫔的身份拘着,便只好作罢了。”
莞裕虽未见过祝潆春,但几日里总听闻蓉合说起,心中亦觉温暖,因而笑道:“我如今身子虽未痊愈,但日日按郎中的药吃着也已好了七八,教祝姐姐别要总牵挂了。”
众人念着莞裕体虚便散了,只夫人与莞裕独留阁中。沉香约莫已有两三年不曾见过藕连与蓉合,便执了手殷殷说体己话去了。
莞裕被夫人搀扶着回到榻上,夫人才哭过的眼睛依旧红着,握着她的手慈祥的说道:“打宫里来的教引姑姑已在府中住下了,前几日你身子欠佳便没有安排你与她学习规矩。今日下午蕙芳姑姑会来教你规矩,你一定要以礼相待,仔细学着规矩。”
莞裕点点头:“这个我自然明白。”
待藕连与蓉合回到润雪轩时,手中已多了封宣纸密封的信封,蓉合笑吟吟地将其递给莞裕:“这是祝小姐给您的书信,务必亲启。”
莞裕接过信函小心拆开来,是绘了几朵迎春花的小笺,其上墨迹娟秀,四行楷书写道:“城阙辅三秦,烽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②。”
花笺后面又有笔墨隽永:“长路漫漫,你我相伴,何所畏惧?”
莞裕读过嘴角已上扬至一个温暖的弧度,心中只觉有汩汩暖流倾泻。
藕连为莞裕整理好了床褥,愉悦地笑了起来:“从前每年盛夏小姐都会与潆春小姐一同嬉戏,自打祝大人左迁之后再未与她相见,想来已有三年不曾见过。现下小姐与潆春小姐同日入宫,一来姐妹团聚,二来彼此照应,免去终日寂寥。”
莞裕坐在床褥上,浅笑低语:“我当真想见一见这位潆春姐姐。”
蓉合适时端来一碗深褐发黄的汤药,微微皱一皱眉,道:“小姐喝了药午睡会儿罢,应付了这几件事情想来也该累了。”
午睡起时蕙芳姑姑早已候在了润雪轩中,一番简单梳洗后,莞裕衣着样式寻常的苏绣马面裙谦逊有礼地向蕙芳福了一礼:“姑姑好,这几日便劳烦您教导我规矩了。”
蕙芳年纪四十左右,因是在宫中资历颇深,平时不过在内务府教引宫女礼仪规矩,因而更显得年轻些。皮肤光洁,眉宇清丽,笑容和婉。
她向莞裕屈膝下去行过礼后立起身,笑容谦逊和善:“教导小主本是奴婢分内之事,小主此言真真折煞。奴婢念着小主身患风寒,此前不敢贸然打扰。近日小主身体康复,因此在小主午睡后前来,唠叨几句规矩。如此秋高气爽又兼小主精神好,想必您也能时常记着。”
莞裕缓缓坐在椅上,和婉笑道:“姑姑有心了。”
因着莞裕风寒耽误了好几日的功课,再加之她身子仍未好全,蕙芳便以最简洁明了的话语介绍宫中情势,之后再教授莞裕礼仪规矩。
大祁王朝已立三世,皇帝孟泓瑄今年二十有六。他登基之初改年号为元朗,如今便是元朗八年秋。
早在十年前皇帝尚为郡王之时便已娶亲,迎娶的是出自书香世家的管时鸳。管氏自幼依照宫中规矩悉心教养,举止端庄,言辞娴雅,被当今母后皇太后一眼相中,又深受皇帝欣赏,纳为王妃入府主事。管氏颇具主事之才,从前皇帝重视政务而疏忽王府,府中账务为一团乱麻,自管氏入府后事事井井有条,账目明晰。孟泓瑄初登大宝便立管氏为皇后,居正宫坤元宫,操持后宫大小事宜。恩威并施,公正严明,得孟泓瑄器重赏识多年。
母后皇太后萧氏乃先帝大婚所娶的皇后,精明强干不让须眉。先帝特准其可入御书房伴驾,于政事上独有一番作为。先帝在时,西河大将军手握兵权,意图谋反。皇后精囊妙计为先帝料理了西河大将军,并诛其党羽,清其势力,使先帝稳掌军权,才有了今日富庶安乐的盛世之观。新帝即位后因是心力憔悴而退居慈宁宫颐养天年,然其威信仍不灭半分,是孟泓瑄极敬重之人。
郑贵妃得先帝盛宠多年,入宫三十余年与先帝举案齐眉、如影随形。膝下育有皇三子弘煊与皇五女曦然。皇三子弘煊得父皇器重多年,一朝履至尊制六合,尊母妃郑氏为圣母皇太后。自先帝驾崩,太后日夜伤心,一度凤体违和,常于颐宁宫诚心礼佛,无事几乎闭门不出。
“如今宫里人称母后皇太后为‘东太后’,圣母皇太后则为‘西太后’。母后皇太后无论排场、谕旨、仪驾甚至坐立行走的先后次序都先于圣母皇太后。就连在皇陵母后皇太后的神牌亦要居于圣母皇太后之上,这便是嫡庶之别。”蕙芳细心讲解道,“自然了,身为宫嫔待两位太后必定不能厚此薄彼,她们二人都是紫禁城里正经的主子。”
莞裕懂得的点点头,浅浅道:“这是自然,宫中一草一木皆应敬重。”
蕙芳会心一笑,继而讲解起来。几日下来,莞裕对宫中规矩已了解许多。
近年皇帝后廷充实,更有昭妃宠冠六宫。因而此次秀女大选留选人数并不多,只有四位秀女得幸留牌子,册为宫嫔等候入宫。
宫中尊卑等级森严,嫔妃分为八品十六等,凡位至正三品贵嫔才可称为“娘娘”,自称“本宫”,成为正经的主子,居主殿掌一宫事宜。其余的只能称作“小主”,住在侧殿楼阁之中,需听从主位掌理。元贵人,不过是一名微不足道的低等宫嫔罢了。
莞裕身子大好,举止规矩也学了大半。是日天朗气清,阳光尽洒,她兴致颇好扶了藕连出去散心。
出了润雪轩,周遭站满了穿盔戴甲的黄袍侍卫。莞裕侧目瞧那一众侍卫挺立着一动不动,觉着有趣浅笑起来。
藕连知晓莞裕好奇这一班侍卫,于是会心笑道:“小姐别恼,这一干人是打宫里派来护小姐周全的。跟着他们来的还有宫女,前阵子小姐风寒倾体,恐传染了她们去,再者服侍小姐要最亲近的人才好,于是只教她们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
由润雪轩向东行是蜿蜒曲折的回廊,回廊天花绘着各色各式的壁画,周围朱漆的立柱愈发显得国公府的富贵气派。
一直沿着回廊走去,园子中植有含苞欲放的桂花,并几株媚红妖艳的秋海棠。路过无数雕琢玲珑的窗棂,走出长长的回廊便是后花园。
花园里摆着许多盆盛放着的菊花,或粉或白,尽态极妍。远远地看到一汪人工凿建的清池,午后灿烂的阳光铺洒而下,池水便似镜中的艳阳般耀耀灼目。
行至池前方才发现池水清澈见底,水光潋滟。有几尾红鲤在水中嬉戏,或自由游曳,或隐逸在残败的莲叶之下。
莞裕忽然想起一事,欲去池中香亭,却被藕连拦了下来,指向梧桐树荫下的秋千架:“小姐去秋千架那里歇歇脚罢,从前您总说我推秋千推得最高了。”
一弯浅笑已挂在了莞裕嘴边,正欲张口婉拒却听得少爷张子璟颇有些责备意味的声音:“如今荷池花谢叶残,园子这样大为何偏偏要去那里?”
莞裕如何不明白他话中所指,于是浅浅笑道:“哥哥莫担心,荷池水凉十分,妹妹此生不会再想尝试一次。只是,我真想再瞧瞧今年最后的荷花。”
张子璟神色和缓了许多,低低说道:“罢了。你在府中住了十六年,一草一木皆是有感情的,你想看什么花去去什么地方便去吧。只是一条,你必得保全自身安康。”
藕连机灵地向他福了一福,道:“少爷不必牵心,藕连自会照顾小姐周全。”张子璟听闻舒心许多,于是便回明哲堂温书去了。
莞裕瞧着池中皮肤白皙、模样玲珑的贵族少女,无奈的撇撇嘴,心中暗想:“我便是堂堂敬国公的千金张婉玉了?这里是我到来的地方,如果我要回去是否入口也应在这儿?”莞裕摇摇头,“若跳入湖中,或回去或一死。如此算来投湖当真是不值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便好好在这里待着吧——何况她同我叫一样的名字,也许是我的前世,也许这便是我的命运。”
秋千旁摆着有六盆芬芳馥郁的菊花,闻得人神清气爽。莞裕坐在秋千上,被身后的藕连推得一荡一荡。月牙白的蜀绣纱衣如羽飞扬,仿佛自天宫而来的仙女欲乘风归去一般。
藕连笑靥双生一下一下推着莞裕,而莞裕却轻锁眉头暗暗思忖起来。于是用脚轻轻勾一勾地,秋千便骤然停了下来。
正在藕连张口欲问之时,莞裕微皱着眉头淡淡问道:“藕连,你说我若不进宫该当如何?”
藕连听得已煞白了脸色,旋即跑到莞裕面前跪了下来。她深深蹙眉,急切劝道:“不可,小姐万万不能这样想。人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小姐贵为宫嫔,一言一行、孰轻孰重,小姐能掂量的来。”
莞裕起先一怔,方才微微一笑扶起藕连,解释道:“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藕连用力地握住莞裕的手,眼神真诚而恳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姐知书达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莞裕浅浅地应了一声,转首说道,“你继续推我罢,越高越好。”
“我虽不愿入宫,不愿与一个坐拥天下的男人同床共枕,可我又怎能陷救我一命的敬国公府于水深火热之中呢?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只能无所畏惧地向前行。”莞裕的思绪随风飘扬在了飒爽清凉的空中。
莞裕乘风荡起,伸出一只手朝向湛蓝的天空,想要将无瑕的白云捉在手中。
她不知道,这样闲逸的时光以后会不会再有。也不知道,那片熟悉的天空是否也如眼前一般蔚蓝如波。
注释:
①左迁:即为“贬官、降低官职”。
②“城阙辅三秦,烽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出自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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