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在教鬼做人

　　让各位见笑了，我现在正站在一张红木椅子上，一身萧索地思考人生。

　　所谓走马灯大抵如此罢，年轻时的一幕幕闪现在我的脑海中，都是些面容模糊的家伙，他们笑着的样子，哭着的样子全都看不太清楚，所以非常怪异。而连一张人脸都记不住，想来我对于人际交往方面根本没有花心思，甚至可以说是不上心，我禁不住感到几分惭愧，连带着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绳索都摇晃了起来。

　　好吧，其实是我的手在抖。

　　这场景如果被外人看到想必会很可笑，看看，一个矮个子女人穿着大红的衣服，下面还套着一条红色的紧身短裤，踩在桃红的椅子上，一边阴沉着脸发呆，一边全身发抖。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多点宽容，就算平日里再如何会耍帅的家伙，让他或她随便被一只鬼缠上索命，没吓到屁滚尿流已经算勇气可嘉了。
　　这样想着，我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打算趁着这股气势一鼓作气把脑袋也套进绳索圈里。作为一个网络小说家，一个靠着每个月500元不上税保底维持梦想的可怜虫，曾几何时我从第一人称小说写到第三人称主人公视角，又从第三人称转回到了第一人称，如此重大的改变竟然也没能成功挽住一个读者。

　　报纸上的专栏说得不错，这年头人心很难挽留得住。大家随波逐流于信息革命中不自知，我也就不能过于苛责他们未能迎接一部伟大小说的诞生。
　　我美丽地笑了笑，视线轻蔑地扫过我那高级实木定制的单人书桌，书桌上除了刚吃完的方便面盒，就只剩下一叠厚厚的小说手记了。一想到我死后众人会惊叹于真正的文学风雅，我心中豪迈之情更甚，下一刻便义无反顾地将头深入了套索中。

　　死亡是痛苦又窒息的酷刑，在沉默的黑暗将我一瞬吞没前，我茫然地想起故事的开头。
　　那也是我死亡的起因，不幸的起始。

　　所有的一切，大概要往前追溯一个星期。

　　那天，许久没联系的朋友约我出门，毕竟半年不见，饶是再不愿意出门，我也欣然赴约。
　　我的朋友木子，这里就简称她为M同学好了，她是个非常懂得人际交往的人，不会像人际交往教科书那般假得人憋笑难受，也不似交际花那般左右逢源，是一个让人感到非常舒服的家伙。M同学手里有我的联系方式，以前我们大概一个月联系一次，这次半年才约见，还真是让人惊讶。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店，她没有怎么打扮，脸色有点苍白和虚弱，和我印象中的她相比过于反常。
　　“最近过得好吗？”我开门见山地问，露出非常客气的笑脸。
　　那时候我其实有点紧张，生怕人家张嘴就借钱，毕竟作为一个并不成功的职业作家，我生活得相当节俭环保。现在仔细回想一下，M同学并没有手头紧的样子，只是笑容虚浮，注意力分散，眼神时不时透露出一丝惧意。
　　——简直就像，撞了鬼一样。

　　后来的对话记不太清，依稀似乎M同学提到了以前的另一个同班同学的名字，然后一副分不清是哭是笑的表情，问：“你知道她去世了吗？”
　　我皱眉：“没有，她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死了？前段时间不是还发了朋友圈吗？”
　　M同学一下子噤声，随即慢慢摇了摇头。
　　想到谈论对象无论白天黑夜都疯狂自拍的行径，我唏嘘不已，追问：“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杀。”

　　“哈？”我一下惊了，惹得旁桌的客人看了一眼，“你认真的？她前几天不是还喜滋滋地发状态说要结婚了吗？”
　　还秀了一颗老大的钻石诶！

　　我凝重地问：“不是谋杀吗？”
　　要知道那么大的一颗钻石的话，被抢是很有可能的。
　　可惜M同学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在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我可能知道她真正的死因。”
　　“……”

　　那时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接下来她要说的事情最好滴水不沾，否则将会有不幸上身。可惜好奇心像来害死猫，作为一个曾经的杰出猫奴，我已经养成了相当旺盛的好奇心，所以一脸求知欲地侧耳倾听。
　　结果我听见M同学用颤抖的声音抖出这么一句话——
　　“她……是被鬼杀的。”

　　这句话一落下，一股诡异的沉默气息环绕在我们周围。
　　耳边传来了清晰地嘈杂说话声，以及咖啡屋内咖啡机运作的沉闷声。我仿佛瞬间摔入了另一个世界，起码和面前忧心忡忡的M同学在不同的两个维度里。

　　啊哈，原来如此。
　　没来由的，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应。我脑子的逻辑回路在嘲笑着扯淡，但另一边有个声音在说“啊，原来真是鬼啊”，二者虽然并没有诡异地争执不休，我却只觉得有点眩晕。

　　哗啦。
　　M同学无意识扒拉着吸管，划动着玻璃杯底部的冰块，魂像是待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喃喃着说：“你看过那部电影吧，日本的，叫‘鬼来电’的那个。”她转头，眼睛透着无助：“就是那个，她就是被那个害死的。”

　　Excuse me, are you kidding me？
　　我心中尖叫，但非常友好地点头，微笑示意我听明白了。在短暂思考后，我想到了我最应该回答的一句话：“那个……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的语气干巴巴的，根本听不出任何有认真回答的意思。

　　“我知道你有可能不相信，但是是真的！”M同学惶恐地抓住我的肩膀，欲哭无泪道，她的面部肌肉因为害怕而扭曲，呼吸也急促了不少。
　　四周的客人有些已经在观望我们这里，可能是以为两个年轻人在争执吧。

　　“你放松一下……冷静点。”我好言好语道，一边慢慢拨开她紧紧抓住我肩膀的手，反向握紧，借以传达给她一些勇气。此时，看着M同学的表情不似作假，我就算不信，不想去信，也不得不暂时妥协。因为我如今最为确信的一点是，如果我敢说一句带着嘲意的话或者透露出半分不信任，我这位老同学下一刻就会整个人崩溃掉。
　　莫非……是真的？

　　我并非无鬼神论者，但对于鬼怪类的兴趣也并没有那么大。属于那种曾经看了鬼片后不敢上厕所，但看多了以后心理承受力好一些的普通人。但M同学不一样，以前同一个宿舍的时期，她能便蹲坑一边刷咒怨，边打游戏边把恐怖电影当背景音，我们对于鬼怪的认知是不在同一水平线的。
　　如今这种情况下，若跟我说一个满级号在跟一个低等级小号开一个关于噩梦难度副本的玩笑，那才是闲得没事。

　　M同学并没有冷静下来，但她还是语无伦次地跟我叙述整个事情的发生，听完后，我整个人都愣了。
　　“她不是要结婚了吗？就和她老公提前去一个古镇拍婚纱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那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地方，但她回来后有一天突然问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我，但她就是问我了，问我知不知道会不会有接到自己电话的事情发生，那时候我还跟她开玩笑呢，说你在说什么呀，怎么可能，又不是鬼来电。”
　　M同学说到这，重重打了个寒颤。
　　她深呼吸了一下，又继续说：“后来，她给我听了语音箱的留言，就她的声音，我绝对没有听错。我听到水的声音，还有她本人的说话声，她说，她说……‘我马上回家，老公你别担心我’后面就一声尖叫，然后就没了。”
　　“我以为是整蛊呢，又有点害怕，就劝她说别想多了，现在科技那么发达，说不定是语音合成呢。”

　　我一听就知道太扯了，谁会花大精力做这种事儿啊。
　　果然，M同学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她叫道：“然后她晚上就死了，死了！”

　　她哇哇大哭了起来，这嚎啕声惊扰了周围的客人，我只好站起身对四周说了一声对不住，然后问为难的服务员有没有休息室或者杂物间什么的，看他一脸不乐意，我只好忍痛塞给了他一张毛爷爷。
　　于是他笑容满面地点头，说有，将我们带到了员工休息室。

　　说是员工休息室，其实就是供员工换衣的小隔间，我扶着受到刺激的M同学来到了其中的一个隔间，耐心地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完。
　　好吧，也就是说，那位死去的同学那天晚上出门泡吧去了，他老公给她打电话问她几点回家的时候，说了一模一样的对白，接着就没有声息了。
　　M同学说完后抖得跟筛子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世界都有点不真实起来。

　　若说是演戏，M同学的本职也不是演员，这情绪表达得也过于深刻了一点。我脑子里嗡嗡地响，望了一下还在我怀里痛哭流涕的M同学，头一回有了拔腿就走的冲动。
　　这事不能沾，不能沾，沾了就会死。

　　我下意识扶住M同学，面对面问她：“她死了，这件事差不多也就完了，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话到最后，我的尾音带着一种奇妙的躁动。当然这份躁动并非出自于我想从她口中听到类似“因为你很可靠”、“因为你看上去灵力很强”、“因为我有了”之类公式化的回答，而是一种蠢蠢欲动，令我内心颤动的不耐。

　　M同学披头散发的，看上去像是一只真的鬼一样，她畏惧地看了我一眼，抖抖索索地从包里摸出她的手机。她向来用的智能，还吊着一支小草莓的挂坠，我见她滑动屏幕的手都有些不稳，暗暗捏了一把汗。

　　她哆嗦着翻开手机，然后放了一段语音给我听。
　　听清这段语音的一瞬间，我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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