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你不知

　　我和陈曜信第一次见面，是在大概很多年前某个寒假的尾巴上，阳光灿烂的暖冬，那时候我七岁多。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穿得像个红气球站在家门后，窥视着那个站在白色面包车旁的高个子，和他身旁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大人。他们在匆忙地搬卸行李。老豆告诉我，这个新邻居其实比我小几天，隔空一比量，他的个子却是比我高一头。之前我就听说过了，北佬都长得高。
　　时光荏苒，书上总说时间是陈年往事的坟墓，我觉得这是错的，因为被岁月埋葬的悲欢冷热，有一天会自行地，一点一点被挖开。我后来发现，在过去的那些时光里，自己始终在窥视着，当年那个突然出现在暖冬里的男孩。

　　陈曜信不会说白话，跛子叔叔也不会说，但这个问题没有人在意。镇上的人只在八卦，他们这北方爷俩，怎么会搬到我们这个南部小镇。当然这些八卦没过几天就不再流传了，因为人们觉得这父子两可能有毛病，干巴巴看着你，就是不怎么说话，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
　　我嫲嫲是出了名的老好人，看不得邻居过得这么冷寂，每次我老豆一从厂里回家就催着他到隔壁帮忙。这时候妈妈总是在老豆耳边嘀嘀咕咕：“还是先别走那么近吧，又不是知根知底的，万一...”
　　我打小就会看眼色，连忙抱着我妈的腿，缠着说：“妈，我今天画了一幅画，好靓的，你看看。”
　　待我爸溜出去了，我嫲嫲就会趁我妈不注意，塞我一颗糖。就那种普通到不行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小时候我可爱吃。
　　我爸根本不会说国语，而且邻居父子的北方口音特别重，终于有一天，基本靠瞎比划交流的两大人遇到了严重的沟通障碍，需要我这个学习拼音已达4年的专业口译人员相助。
　　那是我第一次进隔壁屋子。这个屋子原来是空置的，是那种两层半的红砖瓦房。
　　明明是说让我来帮他翻译，说了没几句，老豆却让我带那块木头出去逛几圈。我有点不高兴了，那个小北佬一直没正眼看过我几下，我凭什么要带他去玩，何况那天下午我还跟华仔和忠记约了比悠悠球。
　　“等一下你就在那站着，我玩好了再带你去逛，知道了吗？”我那个年龄说话还有奶音，还操着一口笨拙的普通话，虽然说得一本正经，但显然没什么威信。
　　陈曜信靠在篮球场一边的铁栅栏上，转过头去，不看我，一脸无趣。
　　从刚才就是一副臭脸，我爸给我们介绍的时候连握个手都不肯，哼！ 我愤愤不平，直接跑开了。
　　华仔长得虎头虎脑，是隔壁村的小孩，跟我和忠记不一个姓，但我们同班，时常一起上、下学。其实我并不太喜欢华仔，因为他老是在出古惑：拍公仔纸老是把公仔纸弄成固定会赢的形状，踢球的时候别人拿到球他就喊暂停......但无奈，他是忠记的两年的同桌。村里面我最喜欢和我忠记玩，我跟他互抄作业已经超出了坚实的革命感情。
　　“你怎么把这个山仔带来了？”华仔一脸便秘样，眼神瞟向独自站在一旁的陈曜信。
　　“他叫什么？”忠记也凑上来问，睁着他当时还未被眼镜摧残的水灵灵大眼睛。
　　“陈曜信”，还没缓过气，但还是斗志昂扬地冲他们嚷嚷，“别管他了，我们玩吧，今天我一定要把昨天的比克大魔王赢回来！”
　　那时候电视上在播国语版的龙珠，我最喜欢的角色是龟仙人和比克大魔王。
　　而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孩比悠悠球，还不懂玩什么有点看头的花式，就是比一下谁的悠悠球旋转最久。
　　悠悠球比赛，最后还是华仔赢了，但我觉得他玩得没我厉害，他赢不过是因为他的球最贵。
　　傍晚散场，我们各自回家。一个身影飘到我身边，我才想起陈曜信。这下惨了，我忘记带他熟悉下附近，把这人晾了一下午，我老豆知道肯定赏我几下鸡毛毯子。
　　我带着老豆出门前给的十块钱，买了一堆奶片、卜卜星和魔法士。回到家附近的时候，抽走一张奶片，把那堆东西都塞给陈曜信。
　　陈曜信拿眼睛不屑地瞟了我一眼，我差点就脸红了。我故意瞪大眼睛，恐吓他说：“大人问起记得说我带你去了好多地方，不然我下次不给你东西吃了”，看着陈曜信对那堆零食没什么兴趣，我又加了一句，“还让华仔打你，哼！”
　　最后，我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回家。
　　其实，除了担心，当时我还好心疼，因为当时那堆零食都是我的最爱。规规矩矩地过了几天，发现陈曜信果然被我收买了，我才放下心。我甚至开始变本加厉。因为我发现陈曜信从来都不会声讨我的罪行，虽然他对我给他的零食兴趣缺缺。
　　村里种着很多榕树，有些树龄很大了，是跟我老豆一个年纪的，有些树龄很小，比我还年轻。有一些枝桠很矮的榕树，长在一些比较隐秘的地方，我经常爬上去偷偷摸摸地用铅笔写字。有时候批评一下我老豆，有时候骂一下班上的谁谁谁。以前我都是一个人去的，因为我隐约知道这是不能被别人发现的事，但后来有了陈曜信这个跟班，我自认为他是我的跟班，我让他在旁边等着，给我把风。
　　我依然记得陈曜信坐在树上的样子。日光穿透在冬日依旧茂盛的榕树，斑斑驳驳地映照在他的脸庞，让他周身萦绕着一股神秘感。陈曜信的脸，轮廓深刻，鼻子高挺，眼窝深陷，一看就不像南方娃娃。

　　陈曜信上学第一天就跟同班同学打架了。我后来知道还很吃惊，虽然他看起来的确比我厉害多了，但没想到他这么蛮横厉害，我打算回家告诉我嫲嫲。
　　不过，据说那一次战斗之后，老师就把陈曜信安到角落上去了，班上也没有人敢跟他玩。我们年级当时只有两个外省的学生。那一年，我亲眼目睹过很多遍陈曜信一开口就被笑话的场面，“山仔”、“北佬”、“跛脚仔”，等等。虽然只有两个班，但在学校里面我从来都不跟陈曜信说话，上下学也故意不跟他一起走。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有时候出去玩走在路上，我会怂恿陈曜信，让他用石子扔向村里面的随便一栋房子。陈曜信对这些恶作剧没有一点兴趣，但我说我不够高，扔不进去，极力要求他时，他从来都不拒绝。陈曜信很少拒绝我，有时候没有人得空陪我玩，我就会去找他。
　　扔石子这件事我们被逮着了几次，我妈都快被我气疯了，但我总是躲在我嫲嫲背后，不让她打着我。而每次我爸听我妈的唠叨听腻烦了，对我们怒目相向，认真追问的时候，陈曜信总会低下头看地上的草，从来你都不提扔石子其实从来只是我的主意。
　　陈曜信每天很迟才走去上学，而我一听到忠记的敲门声就会迫不及待一溜烟跑出去。放学后，我得空了才会去小榕树那里，和陈曜信碰头。
　　老豆和跛子叔叔让我教陈曜信说白话，我有心情的时候会一个词一个词纠正陈曜信的读音，碰到一些他怎么也说不准的词，我就会嘲笑他，我会说：“这么容易都学不会，我们这的人，个个都能说准。”
　　就算陈曜信听到我的讽刺，他也不会对我怎样，他总是不露声色地等我再说第二遍。
　　虽然我这个老师很不称职，但陈曜信学白话的时候总是很认真，还学得有模有样，我老豆经常夸他。
　　我老豆夸他的时候，我总是有点不高兴。有一天我跟他开了个玩笑，我把“榴莲”的发音故意读错，他一点都没有发觉，跟着我一遍又一遍地纠正自己的发音。
　　当时候我的确是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但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愧疚，把嫲嫲在神旦那天给我买的爆旋陀螺送给了陈曜信。对于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发音失误，我觉得补偿一个爆旋陀螺简直绰绰有余。

　　对于当时的我而言，陈曜信就是一种矛盾。每当华仔和其他人跟我说，隔壁班上那个山仔有怎样了，我总是一边担心好奇，一边跟着他们在背地里嘲笑陈曜信。在学校，我最讨厌就是碰到他，虽然陈曜信很识趣，从来不会告诉别人我跟他要好，从来不会到我的班上找我说话，但放学之后，我又情不自禁跑到小榕树那边，如果陈曜信被老师留堂不能来，我还会失望。
　　那时候我总在想，要是陈曜信说一口正常的白话就好了，要是跛子叔叔不是跛子就好了，要是陈曜信有妈妈就好了，要是陈曜信他多笑笑，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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