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门

　　我忘记了我是怎样走出乔家坪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只知道一抬头便到了火车站。看到了这三个字我的知觉才渐渐恢复。
　　我躺在火车的上层卧铺，疲惫汹涌袭来，脑袋有些发晕。
　　车窗外的景色瞬间移动，连成一条直线，我都来不及看清楚那些是什么。车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的心也越来越悬空，越来越沉重，火车开进了隧洞里，等距的晕黄灯串闪痛了我的头。
　　车速又提了起来。漆黑，湿冷，寒气扑来，腰间剧烈疼痛，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我努力找寻一丝光线，车厢上方，有长方形的灯光，可是它怎么动个不停呢，晃着，晃着，摇摇欲坠。终于脱离灯盘，飞速坠落。我来不及闪躲，瞳孔越来越大，我越来越惊恐，太快了，我躲不掉，我窒息掉……
　　砰～身子狠狠砸入寒潭，如同鹰雏坠落崖底，如同星空陨落天际。四周冰冷覆没，无数未化尽的冰菱刺骨，快要割裂开我的肌肤。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手脚僵硬掉，呼吸也在渐渐停止，渐渐的无知无觉。那样森冷可怖我却安之如迨，我楚盼已久。
　　那是我的英雄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这句话仿佛有着深不可测的魔力，我不停的念叨，如同咀嚼棉花糖般甜蜜醉人，愈久迷香，另我在迷林找到了出口，另我在飘摇一叶上抓住了救命稻草，所有的困苦与不堪，烟消云散。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言语比这句话更动听了。我像是偷吃了蜜饯的老鼠，走在放学的路上，兴奋异常，我想我是醉了，入痴，入迷……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古慕乔，你再说一遍，我就打死你！”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慕乔，我求求你啦，你再说一遍我就要吐了。”
　　“天将……”
　　“古慕乔，你再说一遍，老子撕烂你的嘴。”
　　“天……”
　　“慕乔，你再说一遍，就表示答应做老子女朋友了。”
　　我立刻噤声，瞥了他一眼，以示轻蔑。
　　王木生跟屁虫般的跟在我的身旁，三年来日日如此，像是个影子，怎么甩也甩不掉。好在我并不讨厌这个人，他除了自恋点，自大点，没有什么优点外，再也没什么缺点了。而我们的相处模式大概是他说一千句话，我能回一句。这也是这个疯子能马拉松般追我三年的最大原因：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那时我并没有觉得他的想法有什么错，我只是觉得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并且我觉得我这个理解是十分超于同龄人的情商，是有深度的理解。而实际上我忽略了一个叫做虚荣心的东西。
　　“慕乔，我什么时候才能追到你啊，要是我老了以后腿脚不好，追不动了怎么办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竟有点忧伤。让我有些暖意。
　　可是他突然一顿“不对啊，那时候你牙都掉光了，舌苔又白又厚，没准毛儿也掉光了，我还追个屁啊。”
　　我被他的话锋突然转变气的咬牙切齿，尤其是那句舌苔又白又厚，快要呕死我：“王木生，我她娘的掐死你。”
　　“哈哈，你终于开口啦，我真是太太太聪明啦……”
　　我“……”
　　“来，媳妇儿，咱一起回家看看我老丈人，你看看我拎哪壶酒合适，甭怕，凭老子美色，绝对拿下他……”
　　丫的神经病！我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他亲戚几句。
　　如往常，我以百步穿杨的速度在巷子里绕了几绕，并且确定将王木生远远甩去后，以最慢最慢最慢的速度挪啊，挪啊，挪啊，像是灌了铅似的挪回家里。瞬间霸气全无。
　　“妈，我回来了。”我低声无力的说。
　　“怎么这么晚，快过来吃饭，菜都要凉了。”
　　我放下书包，直奔饭桌，没有发现爸爸的身影。
　　“我爸呢？”
　　“出去了，明天能回来。”
　　“哦。”我暗自松了口气，手心里的凉汗也快要蒸发了。饭桌上，我将头沉沉的低进碗里，快速吃饭，动作僵硬至极，目光游离，我想着只要不看她看哪里都行，因为眼不见心不烦。可尽管我那样刻意回避，不经意间她眼角的伤还是刺到我了。比昨天更吓人，昨天是红肿的睁不开眼睛，可是今天整个眼眶连同脸蛋儿全部变成了暗青色，眼角有些裂开，有黄色的浓水，眼皮周围发紫，是深紫，还渗着些血丝，像是要淌出来似的，十分骇人。我只瞥了那一眼，便记忆犹新，经久不忘。我死命的压住快要压不住的呜咽，连同饭一起吞到了肚子里。
　　“妈我吃完了，出去玩儿会儿。”
　　“早点回来……”
　　我一溜烟儿跑了出去，顺着巷子拐出去。带起的风被我的凝咽的压气吸进了肺里，有些凉气，让我的胃有点疼。
　　以前我们半大孩子管那条大河叫流沙河，说那是沙僧住的地方。其实那条河至今也没有名字，上初中以后我觉得我长大了就不能那么幼稚，所以也跟着大人们叫大河。顺着一条小毛路下了河，找到一处干爽的石头坐下。
　　倾刻，风起，飞沙走石。我没有蒙住眼睛，沙子吹进眼睛里，磨的眼泪带着灰尘刷刷的掉了下来，我捧了捧水冲洗眼睛，顺便洗了把脸，可是当脸上的水汽蒸发掉的时候仍有两行泪痕瑟瑟流淌，我只能扎个猛将整个脸伸入水里。好凉……
　　在河边吹了好长时间的风，渐渐的心绪平静了下来才回家。我想，今晚可以安稳的入梦了。我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看到了我并未说话，可是我还是听到了那声，轻微的，无力的，痛楚的哀叹声。瞬间侵入我的心肺，让我在床上轻微的颤抖起来，我期盼着暑假快快到来，快快到来，快快到来……
　　第二天我的心情大好，爸爸晚上果然没有回来，我将将走出巷子口，王木生飞一般的冲了过来：“怎么那么慢，大乌龟。”看到王木生我觉得心情更好了，于是我决定今天善待这个跟屁虫。其实我不讨厌王木生还有最大个原因是因为好像除了他也没什么人愿意跟我玩，缠着我，毕竟我是茅坑里的石头，六亲不认。班里的人大多忌讳我，我极擅长冷暴力，让人恨的咬牙切齿却无从下手，次次都会被我逼出内伤。可是对于王木生我却丝毫没有办法，他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因为在他的功力下，我甘拜我甘拜下风。王木生极擅长热暴力，嘴上从来不饶人，他打过的架比一对结婚三四十年的夫妻还要多，多大的马蜂窝他都敢捅，老师最忌讳他。
　　有人说我们俩若是联合起来简直双剑合璧，我知道他们是想说双贱合璧。
　　如往常，我跟王木生双双迟到，班主任黑着张脸罚我俩站一天听课，身旁皆是哧笑，我却习以为常。我觉得是她们幼稚，什么都不懂。因为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与众不同的，为何要与她们斤斤计较。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时人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所以大家一起与众不同，便没什么与众不同了。
　　我与王木生的座位正好呈长方形的对角线，他在第一排门口，我在最后一排垃圾角，是这个班级最遥远的距离，因为老师说我们俩走的过于亲近影响风气。
　　我只当她是在放屁。
　　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熬到放学，教室吵杂至极。我的双腿僵硬，崩的老直，连走路都不会打弯了，王木生却仍是活蹦乱跳的，让我第一次认知了男女之间的差距有多大，看着王木生仿似回光返照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王木生，赵虔虔给你一封信。”我大声一喝。
　　刹时，四周惊寂，不胜唏嘘。
　　我想，那时赵虔虔望我的眼神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冰冷，含恨。
　　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猜测出那是一封情书。就好像我永远也无法想象长脖子的白天鹅会低头吃屎的画面。赵虔虔有美丽的容貌，高贵的出身，优异的成绩。俨然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我与她说过的话寥寥数几，其实我对她并无感觉，我觉得各人有各人路，她什么都有了，可我觉得那不是成功之路的典范，因为我觉得成功的人士大都如尧舜那样举于市井。
　　可是就这样一个毫无相干的人，那样的一眼，惊扰了我一生。因为在后来的一生中她从未害过我。这样，我便成了那个罪该万死的人。她的全部骄傲，被我一朝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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