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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逃避现实的寻梦之旅

　　毛姆是个非常喜欢艺术的人，他在晚期的《总结》中也谈到观看画作能够让他有种充满理性的兴奋感和超脱于世的幸福感。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毛姆的小说中不乏有追求成为画家的人物出现。一次去南美塔希提岛的旅行让他灵感突发，塑造了一个充满矛盾的角色——斯特里克兰德。斯特里克兰德是以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为原型创作的人物，但实际上除了高更在塔希提岛上生活的这一段属实之外，其余的全部是杜撰。

　　作为《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主人公，刚开篇的斯特里克兰德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他在证券公司上班，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的生活虽波澜不惊却平淡温馨，上班、下班、参加朋友的聚会。和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他们的生活虽然平静但是看起来很幸福。他的太太在向外人谈起他来还会害羞的脸红，眼神里也总会泛着幸福和甜蜜的光芒。然而，忽然有一天，斯特里克兰德消失了。他只冷酷的留下一纸便条，告诉妻子，他要去巴黎，不会再回来了。

　　这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一样炸响在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头顶，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她急切的需要有人告诉她原因，她认为丈夫这样做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女人。所以当朋友带来消息说斯特里克兰德是因为想要画画离开伦敦前往巴黎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文中用了挺长的篇幅来形容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和其亲人对斯特里克兰德的寻找，她认为他必定是带着一个女人去了巴黎，他们肯定住着豪华的酒店，驾着香车宝马奔波在剧院舞池之间。她语言激动而愤怒，无法置信一向老实规矩的丈夫竟然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来，她委托“我”去寻找丈夫，去问个原委，然而当“我”终于找到斯特里克兰德的时候，却被震惊了。没有什么豪华酒店，有的只是一个挤得转不过身来的小房间，陈旧的摆设和邋里邋遢的前证券经纪人。他这么做是为什么？“我”深深的疑惑了。

　　其实在小说的开端，作者就很巧妙的烘托和塑造一种压抑规矩的气氛，他写到斯特里克兰德的家庭装饰的时候说：“……当时的伦敦一定有五百间餐厅的装潢同这里一模一样，淡雅，别致，却有些沉闷。”[[英]毛姆，《月亮与六便士》，傅惟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

　　除此之外，他在写到当时的人们的打扮和谈话甚至坐姿的时候都有意无意的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环境上的拘束，你必须这样做，你应当这样做，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容不得一点点的不协调。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情，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固定的工作内容，每个周末的活动大同小异，乏味无趣的聚会和庸俗无意义的对话，这些都构成了一个普通家庭的日常画卷。

　　就如同所有人对斯特里克兰德的感觉一样，他第一次出场没有什么特殊，他太过于普通，“忠厚老实、索然无味” ，这个时候的斯特里克兰德身上，完全没有后期可以看到的疯狂，甚至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也看不到任何一丝丝对艺术的狂热，他的行为规规矩矩，样貌干干净净。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说他“收入虽然不高，但是很善良。一点儿文学修养都没有，是个十足的小市民。”他们的家庭和睦而普通，妻子温柔好客，丈夫兢兢业业，孩子们聪明好学，这一切看起来都很没有什么不寻常。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扔下妻子和孩子，消失不见了。

　　斯特里克兰德说：“我必须画画，我由不得我自己。”他说妻子可以再嫁，他已经养活了她和孩子们十七年，现在他们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毫无顾忌和负担的抛弃了还在上学的孩子们，抛弃了没有任何维生能力的妻子，任何人的劝说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其实有了这样一层铺垫之后，后来斯特里克兰德做出的事情就不会让人觉得意外了，他穷困潦倒，浑身散发着臭味，披头垢面的在巴黎混了几年，他甚至沦落到接受救济，夜晚睡在冷冰冰的的大街上。可就是这样人，并不会让人觉得同情，因为他已经全然抛弃了他的感情，他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并不感谢生病照顾过他的朋友施特略夫，甚至对他冷嘲热讽。施特略夫为了照顾生病的他，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家里精心照顾，而这位病人却和施特略夫的妻子勃朗什发生了关系，并且将施特略夫“赶出”了家门。

　　如果故事就此结束倒也是个合适的结局，然而，斯特里克兰德却再次抛弃了勃朗什，而这个为了爱情不顾名声和丈夫的女人，最终喝下硫酸自杀了。在谈论起她的时候，斯特里克兰德却只是说：“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一个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了满足，我就准备做别的事了，我无法克服自己的欲望，我恨它，它囚禁着我的精神，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我不会再受欲望的支配……”

　　就如同康德所写的那样：“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所具有的欲望，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人，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他对她作为一个人并不关心，只有她的性才是他所欲求的对象。” [ Immanuel kant,“Duties Toward the Body in Respect of Sexual Impulse”(1784-1785)] 不论是当时的社会，还是当时的年轻的毛姆，似乎都对女人有一种非常的偏见，斯特里克兰德更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女人为视爱情为一切，觉得自己的妻子不能独立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觉得勃朗什爱上自己简直可笑。此时的斯特里克兰德的心中已经完全没有了感情二字，不论是友情、爱情还是亲情，对他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甚至对他来说更是一种束缚。此时此刻，我想读者的心里已经不再有最初听到他说“必须画画”时候的震撼了，他更像是一种被欲望所束缚的野兽。他不屑于金钱，却不得不想办法维持生计，他不屑于情欲，却又不断的被诱惑。他似乎一直苦苦的和这些进行这斗争，最终，他离开了巴黎，去到了原始的塔希提岛。

　　这本被誉为是“逃避现实主义”的小说一经出版就受了很多人的关注。书中所表现出的逃避责任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对人们的一种警示。斯特里克兰德从未对自己的妻子说过自己内心的梦想，甚至以去玩桥牌为借口去夜校上绘画课已经有一年之久，而他可怜的妻子一直被蒙在鼓里。他说：“我不能告诉她，因为一旦告诉她，我就画不成了。”他似乎从未尝试过去沟通去让妻子理解，然而选择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了这个束缚着他的伦敦。

　　斯宾诺莎告诉我们，只有理智才能让人自由。逃避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象而已。有一种观点认为，某人在认识到自我的时候他才自由，而存在主义哲学家们主张自我更多的是一个自我选择的问题，因为选择包含着责任，所以大部分人常常逃避责任，并将责任推给自然或社会规律的不可避免的运作。斯特里克兰德对自我的认知更多的就是一种逃避心里，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不敢去面对。至少不敢面对自己的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社会，甚至他不敢面对真实的自我。于是日积月累，日复一日，理智消失了，非理智的因素占据了他的内心。斯特里克兰德想要得到精神的自由，于是他选择了一条非理智的逃避之路。

　　离开了巴黎的斯特里克兰德机缘巧合的来到了一个土著岛屿上。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所有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觉得奇怪。这是一个大杂烩的地方，却又远离了俗世的困扰。斯特里克兰德在这里似乎得到了精神上彻底的解放。作者说：“他的精神一直脱离了他的躯体到处漫游，到处寻找寄宿，最后，在这个遥远的土地上，终于进入了一个躯壳。” 他随意的绘画，随意的生活，他找到了自己的乐土，完完全全的释放了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里，他彻底将过去的生活遗忘，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为了他自杀身亡的那个女人，都仿佛再也看不见了。

　　毛姆在描写伦敦、巴黎和塔希提岛的时候用了很明显的对比性词语，他惟妙惟肖的刻画出了伦敦的沉闷、巴黎的浮华空虚和塔希提的自由奔放，热情散漫。随着他的船只在岛上停靠，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世外桃源，他说：“你简直为此感到心醉神驰。”大海碧波荡漾，阳光过分的灿烂，天空蓝的要刺伤的你的眼睛，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热情好客、奔放自由。

　　几乎所有的这一切都告诉我们，斯特里克兰德终于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他终于可以无拘无束的去追求自己的艺术了！可是他真的自由了吗？我想说：从未。

　　柏林说：“人或群体所抱怨的那种缺少自由，往往就等于缺乏适当的承认。”[ [英]以赛亚·柏林：《论自由》，胡传胜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04页。] 这正是我所想的，斯特里克兰德缺乏一种认同感，他内心的压抑着画画的念头，他知道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会理解他、赞同他。他所处的环境和他的家庭只能要求他做一个规规矩矩、踏踏实实的证券经纪人。而他想要的自由却是脱离这一切，不论是家庭还是自身的欲望，他都不愿意被掌控。他追求的更像是一种不存在的自由。一种独立于感知世界的自由。

　　虽然康德说过：“独立于感知世界各种原因的支配，就是自由。” 但康德所说的意思却和斯特里克兰德的自由截然不同。哲学上的感知，是指客观事物通过感官在人脑中的直接反应。每一个生命体都是通过感知来和外界相互联系的，若是没有了感知，生命自然也就陨落了。康德的自由是指自律的行动，是根据自己所立的法则来行动，而不是听从本能或者社会传统。如果他所谓的自由是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情，那么康德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当我们像动物一样追求快乐活避免痛苦时，我们并不是真正自由的行动，而是作为欲望和渴求的奴隶在行动。不过从毛姆的《总结》中看出，他虽然很喜欢康德哲学，但对康德所说的人必须遵循一个普遍律令这一点持相反意见，认为如果一个人只根据自己所立的法则来行动，很可能在别人来看是错误的。不过这一点观点对我们理解斯特里克兰德没有丝毫影响。

　　与此相对比的，作者在书中还举了一个很巧妙的例子。“我”偶然遇到了曾经学习非常优秀的犹太同学阿伯拉罕，所有人都认为日后必定会飞黄腾达的他，却选择了一份薪水低微的船舶检疫员的工作。那是他去地中海度假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一种取得无限自由的感觉。”于是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他就收拾好了行李登岸了，从此以后他就住在了这个希腊那的小岛上，和当地的开旅馆的女人结婚，生了孩子。而他的职位也让给了昔日的另一位同窗，那位如今被受封为爵士，一年有一万镑收入的男人在谈到阿伯拉罕的时候，他说：“我想阿伯拉罕这个人心理一定变态了，这个可怜虫，一点儿救也没有了。”

　　这样谈论的时候，“我”想的是“我很怀疑，阿伯拉罕是否真的糟蹋了自己，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是糟蹋自己吗？”这句话同样也是毛姆本人想要表达的想法，也将阿伯拉罕和斯特里克兰德做了一个对比。两个同样追求内心自由的人看似都选择了同样的方法——逃离，但是这其中又有些细微的不同。阿伯拉罕对自由的寻求并不是那么的极端和激进，他只是放弃了自己将要得到的高薪职位选择一种更加宁静淡然的生活，他找到的是自己内心的平静，他并不刻意的和一切做斗争。他的逃离带着更加积极和正面的因素。而斯特里克兰德则毫无疑问是一个彻头彻尾激进派自由主义者，他反抗社会的制度，抛弃一切道德观念和感情责任，他的逃离带上了更多的负面影响，虽然在塔希提岛肆意纵情的生活，可是此时此刻的他却已经违背了道德、泯灭了良知。

　　和阿伯拉罕相比，斯特里克兰德走入了一个极端，他需要的是一种认同感，一种内心的自由和平静。塔希提岛给与他表象的平静，在这一个远离尘世却又汇集各方人士的岛上，没有人会觉得他的行为怪异，没有人会用奇异的眼光去看他。甚至觉得“他不会大吵大闹，很可爱。”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无法从内心的枷锁中挣扎出来，他依旧在苦苦挣扎却步步深陷。那是他给自己的禁锢，如果他真的从这个禁锢里走了出来，无论在哪里，他都会得到自由。错误的方式会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无论是哪一位自由主义者都会告诉我们，无限制的自由境界是不存在的，否则这个社会变会变得混乱不堪。即便是英国最著名的自由主义者，为自由而奋斗的伟大斗士约翰·穆勒，都认为自由存在着一个最低的限度——不伤害别人，不妨碍别人。斯特里克兰德所追求的无限制的自由是一种空想的自由，是永远无法达到的。它只能存在于作者的想象和向往中。

　　斯特里克兰德最后患上了麻风病离开了这个世界，临死前的一年里他的双目已经失明了，可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在自己的小屋的四壁上画上了一幅令人震惊的伊甸园。“四面墙上，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展开一幅奇特的、精心绘制的巨画。”它让人觉得心跳停止，让人觉得隐秘诱惑，那副巨大的画卷直击心灵，震撼灵魂。斯特里克兰德总是坐在这里，用一双失明的眼睛看着自己最后一幅倾尽心血的作品。他无法再看到光明了，但他能却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看的更加清晰，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死亡渐渐近了，他开始平静下来，终日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是不是会回忆过去，是不是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也不知道那副伊甸园是不是他梦寐以求的自由之乡。

　　斯特里克兰德死后，按照他的意愿，“伊甸园之屋”被付之一炬。或许被烈火烧毁的不仅仅是一副旷世巨作，也是斯特里克兰德无法挣脱的那一道道枷锁。最后的最后，死亡给了这个孤独的画家永恒的宁静和解脱，他安静的睡在了那一株芒果树下。

　　《月亮和六便士》这个书名是十分值得玩味的，在本书的前言中，译者告诉我们：一般人的理解都认为月亮象征着高洁，而价值最低的银币六便士则是世俗的代表，他们象征着理想和现实。可是在读者这本书后，我却觉得月亮和六便士这个书名实际上诉说着这样一种意境：每一个人都在仰望着梦想，可是却又不得不受到世俗的羁绊。世界上并不存在奔月的神药，梦想和现实之间有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犹如天上的月亮和地下那枚小小的硬币。我们可以抬头仰望我们的梦想，但是我们不能脱离现实，否则就像书中的主人公一样，走向没有出口的虚空的自由。
　　斯特里克兰德所追求的自我解放的自由是一种极端的自我毁灭的自由。作为一个孤立的非理性主义者，斯特里克兰德像是一只独斗的困兽。他内心的嫉妒焦虑和空虚让他脱离了理性的指导。他将自我的自由无限的扩大，以至于脱离了某种既定的秩序。洛克说：“没有法律就没有自由。”因为法律是自由理性的向导。康德认为：“当个体完全放弃他的野性的、不守法的自由，在一种守法的依赖状态中没有损失地找回它时，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自由始终和理性联系在一起。毛姆本人也完全否定了斯特里克兰德的自由之路。受到斯宾诺莎影响较大的毛姆还是将理性当作一切的指导，虽然他感动于他的艺术，沉醉于他的画作。但依然明白无限放大的自由将会给社会和家庭带来更大的伤害和损失。自由的价值并不是一味的满足自我的选择，还应该同时考虑其他同等价值的因素。没有运用自由的适当条件，自由的价值便不存在了。

　　毫无理性的自由之路是一条死路，毛姆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他转而寻找了另外一条路——仁爱，或者也可以说是超然。于是《刀锋》便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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