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眨眼便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玄宗在未央宫内大设宴席，又因是李柔岚的诞辰，故而这日她起得格外的早一些。

　　早起用泡过玫瑰汁子水的热毛巾擦过脸以后李柔岚端坐在妆台前，挑了一件鹅黄色的齐胸襦裙，因着二月尚未彻底回暖，又披了件宝石绿的披帛奶妈才算数。

　　待一梳妆完毕，李柔岚便迫不及待地带着阖宫的宫人浩浩荡荡地向含元殿走去。这日正是她的生辰，奶妈特意在她在髻上插了一根鎏金红宝石步摇，走起来微微晃动。

　　十三四岁的正是青涩的年纪，也会为了心中思慕的人而细细梳妆。

　　祭拜过农神，又复三再拜过各路神明，皇帝才下令大开延宴并召梨园弟子入内表演助兴。正当各人讨论着今日不知是否能见到自己心仪的歌舞伎时，却看到几个小太监搬出四个屏风围出一块方形的空间，又见有两名宫女举着两块幔子遮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直直迎入屏风之中。

　　正当众人正不解之时，李柔岚站起来盈盈笑道：“万安幼时听说如若歌伎喉音曼妙，只听其声便能比西域进贡的葡萄酒还要醉人。今日有幸邀得祁先生清歌一曲，自然要取其精华了。”

　　闻言众人只当做女儿年幼，加之今日众人都知道是她的生辰，也未多说什么，甚至几个年幼的公主皇子们还流露出期待的神色来。

　　此时从屏风后传来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说道：“小生祁平承蒙公主厚爱，必定用心尽情使公主尽兴。”

　　一时之间，整个含元殿都寂静无声，只有外头春风刮过树梢响起的窸窣声。只听得一声温柔婉转的歌喉自屏风之后飞越而出，唱的是杨柳枝词。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唱至此，李柔岚已经确定那日自己在梨园外听的就是此人的歌声。她的眼底有崇拜与欣慰升腾而起，双手在桌下紧紧地攥住手帕子，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死死地盯着那张遮挡着祁平真面容的屏风。

　　那张屏风上绘着精致的山水画，淙淙流水就如同她此时的心情一般，激动而不安，波涛起伏。原她最爱观察这些的，只是如今她的心思竟全然顾不得这些无关要紧的小事了。

　　终于，屏风被无声地移开。只见里面是一个身形高挑而瘦削的男人。他手中执着一条碧玉雕刻而成的柳条，身着一袭雪白的袍子，款步走上前双手将柳条奉上，复又道了祝贺词。

　　李柔岚自然是亲手结果那根柳条，喜不自禁地来回抚摸。座上的玄宗见自己女儿这般高兴，自然也觉得欣喜。未登基之前他因恐招惹是非，皆不敢轻易疼爱某一个子嗣，如今自己登得大位，似乎要补偿先前一般，对于子女总是慈祥的。

　　“辛苦祁先生了，先生一曲清歌果如二月春风，温暖人心。也难怪最近父皇提你比提本宫多多了。”

　　说至此，李柔岚不忘用略带埋怨地眼神望了一眼玄宗，小女儿情态跃然脸上。

　　“万安，既然你这般欣赏祁先生，总得赏他点什么当做是报答朕今日特意将他召上殿来为你贺寿吧。”

　　“今日明明是万安的寿辰，万安尚且还未收到寿礼呢，父皇却使自己喜爱的歌伎来向万安讨赏。万安不依呢。”

　　娇憨的神情让李柔岚可以大胆地说出这些别人都不敢说的话，又能逗得玄宗大笑。

　　“罢罢，既然你向朕讨赏，那朕就将那架箜篌赐给你如何。”

　　“多谢父皇！”李柔岚垂涎那把箜篌已久，只是玄宗因着这世间少有那样精细的做工缘故，一直都不肯赏给她。今日有幸得到，自然喜不自禁。

　　“祁先生歌声温润，今日本宫就将这手上的玉镯赐予你，寓意先生温润如玉，还望先生能笑纳。”

　　李柔岚转身笑着褪下手上的和田玉镯，放在原本盛水果的金盘之中，让侍女交予他。

　　祁平接过盘子谢过恩之后才第一次抬起脸来让柔岚有机会细细地打量他的长相。

　　说实话祁平长得并不如她诸位皇兄那般魁梧，脸色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只是五官也都算英俊，体态更是风流轻盈，让人倒是可以忽略他身形瘦削这项不足。

　　此后自然有别的歌舞伎上前来表演，只是柔岚已经进了兴，也就未曾再加留意。嘴里衔了块糖糕，一时之间和隔壁的皇兄聊聊马球如何打得好，又一会过去跟几个年长的皇姐讨论长安城中时兴那些衣服样子，快活异常。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吐蕃打扮模样的男子走到了她的案前，手上捧着酒杯，似乎是来给她贺寿的样子，故而柔岚也没有多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敬酒的使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公主果然是好气度，就与当年的金城公主一般。”吐蕃使臣的这句话一出口，突然柔岚附近的几个皇子公主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向她侧目。

　　李柔岚听闻此话心里已经有了底细，故作镇定地扯出一个笑容说道：“金城公主论起辈分来我也得叫她一声姑姑，大使这样将我与她相提并论，真是羞煞万安了。”

　　“公主何须妄自菲薄。我们可汗膝下共有二十三子，其中的十八王子容貌英俊，品行端庄，又与公主年龄相仿。若是公主愿意，能结成连理，可不就真正地与金城公主一般了么。”

　　“哦，大使你说要本宫与金城公主一般，是要咒你们皇子丧命咯？”尽管语调温柔婉转，但是话锋却徒然变得锋利起来。李柔岚满意地看到吐蕃使臣额角流下来的冷汗，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再说了，今日是我十四岁的生辰，离我及笄之年尚早，使臣若是有意不如在宗室女子之中挑选，说不定还能再得一个像文成公主一般的贤妻呢。”

　　一句话，既用了年龄来堵使臣的嘴，又提出了可以选取宗室女子为妻，也算是为他留了一丝颜面，不至于恼羞成怒最后请自家主子亲自上书，那样就算她李柔岚有三头六臂都无法确保自己安然无恙了。

　　总算让那使臣离开，她松了一口气，正想倚着椅背轻松地坐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浸得湿透，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发觉。

　　“觉得怕么？”坐在自己左手边的三皇兄李玙手执一盏西域葡萄醉，带着三分酒意七分认真的问道。

　　“皇兄说笑了，万安年纪也大了，也该料到会有今日这种状况，不是怕就能解决问题的。”

　　“皇兄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你无虞，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哦？皇兄但讲无妨。”

　　李玙听了她这话，于是向前头坐着的玉真公主。李柔岚了其意思，只是出家就得搬出宫外，这样的话与祁平见面可就难了。

　　谢过了李玙的提议，李柔岚便告了个酒醉的借口，由侍女搀扶着逃也似的离开了含元殿。

　　才出了含元殿走不至多时，柔岚远远地就瞧见祁平站在一条拱桥上，似乎在看池中的鲤鱼。见他看的认真，柔岚心中也起了玩心，打了手势叫随从们停在原地，自己蹑手蹑脚提着裙子向拱桥走去。

　　“公主若是想吓唬平，那可就要失望了。”在离李柔岚要踏上桥的最后一刻时，祁平回过身来笑着说道。

　　“啧，我还想你在看鲤鱼，池水搅乱了必定瞧不见我的倒影才对，怎么又猜得出是我来。”

　　“方才平在含元殿前为公主献唱，奉上柳枝之时便嗅到了公主身上熏香。平虽并不精于此道，但这玫瑰花香还是闻得出来的。”

　　李柔岚听到这番话，没由来得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雪白的脸颊上染上了一丝红晕。今日她本就盛装打扮意在艳压众人，尽管年纪尚小倒担得起顾盼神飞国色天香这些词语来。如今这般娇柔之态，不知寻常男子得酥了多少回。

　　可是祁平偏偏就没有。他只是觉得面前所站之人不过是自己需要侍奉的一位主子而已。年纪再小也已经是十四岁的年龄了，在这皇宫之中哪怕是三岁的小孩子他身为伶人都得毕恭毕敬，更何况是天子之女。

　　“我这啊都是去年六七月间收集的花瓣，让人研了粉存起来的。若是先生喜欢，我差人送些给你可好？”

　　“多谢公主美意，但平只是区区一届伶人，并无熏香的习惯，也无熏香的资格。”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先生乃是天下第一风流之人。不是本宫偏心，只是先生的才艺较之梨园众人都是名列前茅的。自古有才之人必定会得到与之相等的地位，何须出此消极语言？再说了，这熏香本是个人的事情，有钱供得起便熏就是，和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也不顾祁平反对，她击掌叫来一个小太监吩咐了一串儿的东西名字，其中甚至有玄宗刚赏赐的那架箜篌与许多不乏是世间少有的珍奇物品，她也一口气地照赏不误。祁平看着忙着给自己赐赏的李柔岚，眼神渐渐地暗淡了下去。注意到这一点的李柔岚也停下了吩咐，挥挥手让他退下去。

　　“公主以为，平是贪恋赏赐之人么。”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李柔岚笑笑，一屁股坐在了桥的栏杆上，踢着两只腿说道。“我并不精于音律，无法给先生当知音。只能通过赏赐来告诉先生，我有多喜欢您。”

　　李柔岚说得直白，祁平反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到底是说她欣赏自己呢，还是男女情爱上的喜欢呢？

　　鞠了一躬，祁平苍白的脸颊上腾起了一丝血色，转身正欲离开，又因李柔岚的一句话生生地刹住脚步。

　　“我对先生，可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哦。”李柔岚把玩着手指上的一枚红玛瑙戒指，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她坐在那里，神色自若，仿佛说得是今晚想要吃的晚饭一般自然而然。

　　“公主……”

　　“先生不必担心，我今日也才十四岁而已，先生最少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来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李柔岚此时就像一个水边上的精灵，用她还带着一点儿稚气却又施了脂粉的脸庞面对着祁平说道。

　　最后自然是祁平用慌张的步伐离开作为结束。李柔岚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原本明亮的眼神里也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神色。

　　“哎呀，我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情呢。”李嗣谦从一片竹子后面转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道。

　　“皇兄好没意思，竟躲竹子后头听人家说话。”

　　被人撞见了如此尴尬的情景，李柔岚也不觉得尴尬，依旧坐在桥边玩她的戒指。李嗣谦本来以为她一个女孩子如此大胆地告白男方落荒而逃肯定觉得伤心，才走出来想要安慰，谁知她如今这幅模样，自己出现才显得突兀。

　　“你也不必忧心，若是你真的属意于他，回头我求父皇赏他个一官半职的，再让母妃为你向父皇说说，这婚事准成。”

　　“得了吧，皇兄何必为了我这点儿事落个私授官职的口舌。”李柔岚跳下栏杆，拍了拍裙子说道。“他若有心，纵是一介庶民我也会嫁。他若无意，就算父皇圣旨下来我也不会嫁。”

　　李嗣谦见她这般笃定，自知是动了真心，轻易劝不得，只好提出送她回宫。

　　“算了，你若是两年以后父皇还未为你指婚，皇兄一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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