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夏日

　　我的故事从一座被称为“云门”的城市开始，
　　在这座物欲横流的都市里我是一位司空见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追逐衣食的升斗小民。每天的生活既简单又枯燥，仿佛一支蜗牛从树枝的这一端爬行到另一端反复来回。其中一端的名字叫做“家”，另一端叫做“工作”。当然我可不会因此而自惭形秽，我相信世上有百分之九十的人使用相同形式度过庸碌一生。能在《财富》杂志封面出现的家伙毕竟少之又少。除了那些呼风唤雨，权势熏天的大人物之外，还有一群不堪寂寞、痛恶世俗的人士，他们胆大妄为，热衷于追求另类梦想，或者游泳跨过大西洋，或者乘坐热气球飞跃赤道，或者从伊斯坦布尔徒步出发，经历高加索群山的巍峨山峦，波斯高原的壮阔丘陵，恒河平原的秀美景色，最后登上喜玛拉雅山脉女神峰俯览世界。这两类人让我感觉高不可攀，仿佛他们和我生活在不同的星球。
　　我有一个丝毫没有家世门望值得炫耀的名字：余洋，同时拥有一份在城市里保证衣食，却永远也别指望那道路上豪华轿车与郊区高级住宅的工作。事实上我甚至连一间普通公寓也没有，现在我仍然和父母居住在城市边缘一栋老旧的大楼里。我的父亲在一家年代久远的机械加工厂工作了30年，平常最大的乐趣就是麻将与周末远足垂钓。在我家的阳台上堆满了父亲手工编织的鱼网，用细竹制作的鱼杆，甚至还有灌铸铅坠的砖模。当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过12里长的市区回到家里时，牌友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他放下工具，清洗完双手立刻赶去扑约，那劲头丝毫不让钓到一条5斤大鱼。从他身上能充分观察到50年代那群男人的特点：憨直，老实，却又不失一点小市侩和计较。
　　自打我懂事起便发现自己非常狂妄，天生眼高过顶。根本不屑崇拜古今任何一位先哲贤达，当学校给出作文题目：你最敬佩的一位伟人。我就算绞尽脑汁也搜罗不出一位能令我尊崇信服的人物来，最后只能用一番胡编乱造交差。呵呵，我盲目可笑的自大感从孩提时代便已成型。不过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的母亲。在我连鼻涕都还没擦干净的年龄便已经知道母亲的阅历和城府深得令人称奇。任何与母亲打过交道的人物无不为其睿智的思维，精辟的语言，独到的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随着年龄增长眼界开阔，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越发难以揣摩深不可测。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母亲一直是我眼中智慧与德操的完美化身，我相信她的手腕和才能能抵得上五十个男人，她的品格与刚毅不让历史上任何一位留名青史的君子。
　　在母亲的影响下我自幼喜读历史类书籍，母亲告诉我：人类的生存史就是一部自相残杀的斗争史，而斗争技巧最为精妙绝伦的总结无疑都记录在帝王与将相贵胄们的传记中，若是领悟此道足以纵横四海游刃有余。对此我笃信不疑并且以身奉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费尽力气收集了一大堆的历史传记，包括大名鼎鼎的《史记》《资治通鉴》《吕氏春秋》。常常彻夜埋头苦读，试图从古人晦涩难懂的文字中寻找出通达世事窥视人心的秘诀。结果不言而喻，我的愚蠢肤浅并没有因为阅读历史书籍而改变丝毫，对于人情世故我依旧一窍不通幼稚可笑，唯一收获是勉强能分辨出中国历代王朝的谱系，以及谙熟汉高祖皇帝的发家史。面对着母亲那双洞察人心的透彻眼神我永远都是一个局促不安的孩子。
　　家中一切无不为母亲一手操持所得：房子，积蓄，甚至我的工作。和母亲比起来我才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与浅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自以为是游戏时光。或许我的确拥有超越同龄人的聪明才智，不过这对我不但没有丝毫的帮助，反而让我的在学校里好逸恶劳越混越遭。在当时年代对于一个荒废学业不思上进的男孩子来说，参军被认为是一条获得工作确保未来的可靠路子。正是这样的想法使得母亲在我从职业中专毕业后就立刻为我的人生排上了从军服役的日程。18岁那年我穿上崭新军装，身背30公斤的行囊，在忐忑不安中乘车出发，开始为期3年的兵役。
　　来到军队我才发现这里的一切事物彻底超出我的理解与想象，三年军营生活尝尽无数苦难，给我留下恶梦般的纪念，只有牢狱之灾才能形容出那段凄惨岁月。时至今日，退伍早已匆匆数年，我对那片惨绿色世界的恐惧感依然扎根脑海挥之不去。许多细节早已模糊淡忘，惟有记忆中偶尔播放的片段才能展示出在那片惨绿色世界里无日无夜的殴打、虐待、欺压、贿赂、持强凌弱、勒索财物。一千个白天与夜晚里可怜的士兵丧失自尊、丧失自由、丧失人格，仿佛身处地狱呼叫无门，勉强能赛得过囚犯的只剩下那么个好名称而已。不过比起杜福伦先生还算幸运的是受难历程虽然漫长但并非终身监禁，三年时光转瞬即逝，我顺利完成服刑逃出生天。
　　军队给我留下的财富有两笔，一是学会了心如铁石，明哲保身；二是一个安置工作的机会。借助这个宝贵的机会，我再一次依靠母亲筹划出力获得了一份名声体面未来可靠的职业。那是一家事业单位，全称是：红花社区街道办事处。在我的国家里，街道办事处是最基层的政权工具，是政府控制社会的神经末梢。若能安身此处既可保工作稳定，收入不低，又能得享轻松度日，毫无操劳之苦。在这动荡变革的时代里失业遍地薪水微薄，就业竞争把一大群无依无靠的年青人逼得快要发疯。据我所知同期毕业的许多高中校友依然在赌博和买醉中颓废厮混，终日与狐朋狗党为伍，成为父母的累赘家庭的灾难。上下相较，我还算得上称心如意。
　　得到并开始这份工作后，起初我也曾指望自己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随着日日面对人浮于事枯燥至极的办公室逐渐让我明白了一个真理：国家单位并不需要你胸怀丘壑，口吐莲花。一旦委身此处，老实识趣善观风向才是根本的存身之道。我所在的科室名曰“综治办”，最大的特点是超过三分之二的同事年龄都足以做我父母长辈，论资排辈在行政事业单位里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最大标准，我初来匝道人微言轻，自然包揽了办公室里从复印资料运送文件到斟茶递水打扫房间等所有杂活，每日工作就象是闹钟里的齿轮，机械重复着一圈又一圈的旋转，无止无尽毫不改变令人绝望。某些身份一旦确定基本就可以宣判你的一生将在简单与平庸中度过，我想大概我也莫外如是吧，若是按步就班，预计我将在沉默无闻中埋头伏案数十年直到垂垂老朽，想一想简直让人不寒而栗。幸而工作环境人际关系还算和平敦睦，大概因为我身材高大，外表体面，眉目清秀，兼之个性温和沉默寡言，到也在不长时间里便和一干同事相处得十分融洽。大家乐于一个乖巧懂事的听差，而我则不虞被人排挤暗算，局面似乎皆大欢喜。
　　有人若是以为一切就此风平浪静，中规中矩，那可大错特错了。就在我开始工作的第一年，坊间便盛传区政府会把我所就职的红花街道办事处与相隔仅两条街之外另一所街道办事处大田办事处进行合并，成立一家新的社区民政机构，管辖范围之大，油水丰厚无比令人垂涎艳羡。早在众人惘然未知时，我那老谋深算的顶头上司罗主任已经闻风而动四处打点区政府计划执行者，同时主任还不断暗示我们：机构合并人员调整在即，他可能无法保证新成立的办事处为每一位老员工提供岗位。若有似无的威胁立杆见影。一时间人心惶恐，谣言满天。每天我都能在办公室里饶有趣味的欣赏各路消息灵通人士提供种种八卦情报：某科长为保住地位，孝敬主任财物若干；某副科长嗅出转正机会千载难逢，立刻对正科长摸黑倒打，大撒财帛；某女为了职称评定取得一个利益最大的结果而向上司做出了如何牺牲等等等等。总之人声沸腾精彩百出，整场闹剧持续上演达半年时间之久，各色丑陋情节生动表演直追百佬汇顶级歌剧，着实让我在无聊生活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和满足。
　　也许你会疑惑大浪将至，我怎能这般信若平常仿佛置身事外？其实打从一开始我便窥破了主任的用心。事业行政机构的确身染重病，人事臃肿，效率低下，唯一的用处就是确保一大群混吃等死的编制内干部安度时光顺利退休。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任谁也无法操刀医治这样的病害。不过树干虽然无法砍断却不妨碍主任利用各种机会修剪枝叶，敲打敲打手下那一大群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的干部。
　　这类资历年深日久，关系盘根错节的老家伙们遍布于各行政单位中，他们享受最多福利，承担最少义务，我行我素，目无权尊，能把任何当权者气得咬牙切齿。碰巧我那位顶头上司心胸之狭隘，报复心态之强烈，实在是得天独厚难得仅见，他可绝不会放过这次杀鸡儆猴的天赐良机，也再也没有比合并机构精简人员这样更名正言顺的理由了。一时间所有人员开足火力剑拔弩张，各路江湖老手明争暗斗，办公室内风起云涌。身处此地，我一个身份卑微无足轻重的年轻人，任何时候都展现出老实听话的标签姿态，连办公室的钉书机也没得罪一支，正是主任名单里最为适合驱使的犬马。所以打一开始我便清醒认识到，无论这把火烧得多大也绝不会烧到我身上一根汗毛。我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整以暇隔岸观火。能有幸亲眼目睹一群心狠手辣的老家伙们勾心斗角大演狗咬狗，实在算得上是人生一大赏心乐事。唯一令人遗憾的是，无论剧情多么紧张，情节高潮迭起，最后仍不会有一个人被解雇，从头到尾这只不过是一场荒唐闹剧而已。
　　合并在我参加办事处工作的第二年发生，当时一片愁云惨雾。双方下属都相信自己是被对方吞并，而且在经济利益上蒙受了巨大损失，此刻人人仿佛身怀国破家仇，彼此壁垒分明，势如水火。当然这段包办婚姻绝不会因为双方的抗拒和敌视而中断，不管你愿不愿意，形势逼迫每一个人都得在今后学会和“入侵敌人”展现出的亲密无间携手前进的美好关系，仿佛异地失散多年的骨肉兄弟一朝团圆，再也没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场面了。
　　实事求是的说，大田社区街道办事处经营有方，财大气粗，人员和物力几乎是我们红花办事处的三倍，对方的办事处总管彭主任荣登新机构第一宝座自然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而我们的罗主任呢？目前只好屈居新机构副职，联合揭幕大会那天，这位曾经只手遮天的顶头上司，他那酒色浮肿的圆脸盘子上不时透露出阵阵落寞与不甘的，当我冷眼观察到罗主任的痛苦失落时，那一刻心情仿佛比现场的锣鼓队更加欢畅激动。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好运却从第二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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