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斛春

　　上回说到慕氏夫妇亡，空留满室老弱幼孤。

　　后，慕氏夫妇停灵七日出殡。出殡的那日，天还未亮，两口上好的楠木木棺从慕府巍巍而出，慕老太太早已不知哭昏多少回。

　　拄着凤杖的手颤抖不已，她的儿啊，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在黄昏时分笑着推开那扇碧纱橱，笑着同她说：“母亲，儿子回来了，今日母亲可准备了哪些好吃的呢......”

　　本就是获罪而亡，因送葬的人并不多，夫妇二人葬在盛京南面的邙山脚下，据闻，那是块风水宝地，许多氏族大家的陵园都修建于此地。

　　一路上，欢哥儿安安静静的伏在路嫂子肩头，只有一双沉水一般的眼睛泛着哀伤。慕青两手捧着父母二人的灵位，指尖早已麻木不堪。

　　她望着那两口黑漆棺木，那里头沉睡着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慕氏夫妇。漫天的黄白冥纸飘啊荡啊，慕青抬头，如是想着，消亡的命运或许从慕妃进宫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注定了的。

　　正当时，前头远远一骑棕马绝尘而来，一瞬朝慕青行过。将将在慕青的眼前扬鞭喝马，嘶声如鸣。

　　马上一位蟒袍少年，紫衣金冠，约莫十二三岁模样，朝慕青身上扔过一枚香囊，恰好落在慕青捧着排位的怀里。

　　少年低声道：“是慕妃的，她叫我给你。”说罢打马而去，尘灰如缕，慕青木然空洞的眼睛游离着，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少年的模样，只依稀记得紫金蟒袍自是十分贵气罢。

　　抬棺的人停了下来，送葬的人也停了下来，三三两两朝慕青这边望着。

　　路嫂子抱着已然睡着的欢哥儿上前连声唤着：“姐儿！姐儿！”

　　慕青如梦初醒，一眼望去，慕氏夫妇的棺木还停在路边，一手将少年扔在怀里的香囊收起，又捧着排位道：“还请给位乡亲邻里帮帮忙，将我父母送至邙山慕陵，慕青感激不尽！”

　　说罢伏地跪倒，狠狠磕了三回。

　　一个中年男子站出来红着眼睛道：“大小姐快起来，咱们都是受过慕大人恩惠的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咱们还是知道的！”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

　　又扬手朝后方三两个小声议论的人群道：“兄弟们，咱们都是受过慕大人帮助过的人，前年那场雪灾，要不是慕大人捐银两又捐大米，咱们是活不到今天的！大家加把劲儿，咱们送慕大人和慕太太上路！”

　　“好！好！好！”人群迅速聚拢，慕青的眼睛似有滚烫的眼泪汩汩流出，父亲，您在天上看到了吗？

　　不多时，到得邙山，寻到慕陵，众人又齐心合力帮着慕氏夫妇下葬，掩土，砌陵......从天光蒙蒙直到黄昏日暮，慕氏夫妇方安然入葬。

　　回程的路上，走了许久，慕青回头，却只看见满目夕阳下的邙山，那样安然，静谧......父亲，母亲，女儿绝不会让你们枉送了性命。这场皇权的博弈，慕氏输了，分崩离析，输的一败涂地！

　　慕青抬手将一面灵位递到欢哥儿怀里，欢哥儿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双眼睛像极了父亲。慕青幡然醒悟！

　　她还有欢哥儿要保护，还有祖母要照顾，她怎么能倒下呢？她的背后，空无一人，如何敢倒下......

　　回到慕府，路嫂子带着欢哥儿洗漱，慕青则回了慕老太太的慈安居。

　　进慈安居大门时候，月蝉和月棉正带着一众丫头安置晚膳，素白的宫灯次第燃起，照印着整个华灯初上，月上中天而苍白低迷的慕府。

　　慕老太太孤身倚在临窗的踏上，竹嬷嬷立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上前轻声为慕老太太搭了薄被，竹嬷嬷听见声响抬头方意识到慕青不知何时只身进来了。

　　慕老太太沙哑着嗓音道：“你回来啦！”那声音听上去，依稀仿佛，还在唤着下了衙门归家的亲儿。

　　慕青走近老太太榻前双膝跪下，抬眸一瞬不瞬望着慕老太太道：“父亲母亲已经安然了，祖母，逝者已逝，生者更应该自强，您说，是不是？”

　　慕老太太伸出孱皱的手抚上慕青细腻光滑的面容，低声言道：“你和你父亲像极了，你父亲的鼻梁高高的，嘴唇有些薄，可知你祖父也是一样的，都说薄唇的男人薄幸，可慕氏男儿偏偏都是痴情种，你这双眼睛却生得像你母亲。

　　温婉纯真，一如那时候刚嫁给你父亲的时候......咳咳咳......”慕老太太又撕心裂肺般的咳起来。

　　慕青坐在榻上，将慕老太太靠在自己身前，另一手轻轻替她顺着背，轻声哄道：“祖母，别说了！阿青知道，您很想很想父亲母亲，阿青也很想，不只阿青，我们还有欢哥儿，您啊，别看他小，他可精着呢！什么事儿啊，他心里都一清二楚的！”

　　慕老太太脸颊浮起笑意，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仿佛一直在流泪，一直在流着泪，直到双眼干涩生疼，那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掉啊！

　　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欢哥儿那孩子，从他出生起，我便知道，他就注定了是你父亲的孩子，他和你还有你们父亲、祖父都一样，都拥有着一双比星光还璀璨的眼睛！”

　　慕青扬了扬嘴角，又道：“那祖母还记不记得，当初祖父是怎么把您娶回家的啊。孙儿想，祖父定然费了许多力气才将祖母娶到手。”

　　慕老太太酸涩的双眼微微睁开，仿佛在努力回忆着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缓声道：“那当然了！那时候啊，正是四月天儿，我和镇南伯府的老太太两个一道，那时候啊，我们可都还年轻的很呢！”

　　慕老太太仿佛说累了，可那声音里却有绵绵无尽的回忆与美好在蔓延着，稍稍停顿了又道：“那时我们两个逃了女先生的课去普兴寺看桃花儿，到了那儿以后，桃花儿都谢了，只有满园子的杏棠开得十分茂盛。

　　我同润言（镇南伯府老太太闺名）说好了，各自看各自的，一刻钟后在庵门后南门汇合，润言一走，你祖父就那么冲杏棠微雨的树下走出来，那时，他穿着一件月白的旧棉袍子，手里紧紧的攥着一根骨笛，我啊，就那么心动了......”

　　少时的回忆，总是美好的让人不忍心去回忆的吧！

　　仿佛过了许久，不见慕老太太说话，慕青偏头一瞧，老太太歪在她怀中，呼吸均匀。

　　竹嬷嬷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慕青将慕老太太放平在榻上，又寻出秋被来给他盖上，看着老太太睡梦中眼角眉梢却是再无之前戾气，便招呼了月蝉月棉二人照看着，自己只身出了慈安居的院门。

　　如今想来，难怪慕府遍植棠梨，每到三四月间便如花海一般，想来，都是祖父为了祖母栽种的，这一颗颗白杏红棠，都寄托着祖父对祖母一生甜蜜缱绻的情意。

　　慕青仰起头，望了望灯光下的那些杏棠，开得极好，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拨云见雾。她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

　　还有慕妃的那个香囊，里头有一张泛黄的折纸，上书一个苍劲的“炼”字，笔力遒劲，锋芒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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