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旧事

　　第二章

　　这天特特地早起，换了身茶色三件式西服，正整理，玉姐端了白瓷托盏过来。戚少商问：“我前儿带回来的盒子放哪儿了？”

　　玉姐斜他一眼，嗤的笑道：“表少爷你这迷糊性子！喏，可不是搁那上边了。”说着踮高了脚跟贴着衣柜子托下藤竹箱子。碎花青布衫悬扯了上去，细紧的坎肩箍着，这般吃力隐忍模样，倒更显出年青女子柔软秀致的身段来。

　　这么个伶俐人儿，真是可惜了。哪天找个好人家脱离了这顾府才好。戚少商着了衣经过转廊，园子里荷露初盛。顾府园子大，闲养的花木不少，十几株六尺多高的金桂银桂，秋节开了花，满院的甜香饱满。花洞子里也是各式盆栽草木，几丛南天竹杂芜于栏下。深吸几口气，伸个懒腰正要往前头去，却见花洞那头一双人影。

　　只听那女的道：“二爷，还请让让吧，我还有事呢。”玉姐的声音。

　　“成。只要把你手上的花球给我。”顾秦横出乌木扇子栏着，凑近了笑道。一身松垮驼绿睡衣还未换下，脚上还是那双日本花木屐，慵睡初起的模样。

　　“您老要什么没有，何苦与我为难，客人都要来了，二爷也该前头去招呼才是正理。”玉姐闪避着，一不小心，手上水泼洒了些许。

　　“哼，老头子哪年不是瞎折腾，谁有那个力气陪他耍。”伸手就夺，得了意儿举着花现到眼前，“玉姐儿第一细致人，哪个还能做出这样漂亮的花球。可惜呀，给了戚少商那个不解风情的小子，可惜喽……”

　　并非有意偷听，这一来他倒实在不好现身了。

　　听得他轻薄的一声“玉姐儿”，分明把她当作他的那些人了，说的话也不成样，不由又羞又恼，跺脚：“二爷，你要这东西拿去也就罢了。再混说胡闹，可要当心老爷的湘竹软鞭子。”顾秦面上一沉，冷睨她一眼，恨恨甩了花团，一时间繁花委尘，一地绮丽。“你别糊涂心思，还打量着你那表少爷疼你，给你作主呢。人现在有了白小姐黑小姐，可瞧不上你了。倒不如听话着点，别忘了谁是这家的主人！”

　　玉姐听了，委屈得直掉泪：“我们当下人的不着紧，总之是给作践惯了的，主子要打要骂泼污水、还敢回嘴？只是别坏了表少爷的名头。他也跟你们是一样的人。”凄凄切切的哽咽着，看着不忍，顾秦软了下来，涎着脸道：“好玉儿别哭，让人瞧着岂不说我欺负你。是我错，我该死，不该污了你的戚少爷，我在这儿给你陪罪如何？我怕女孩儿家哭怕得厉害，快擦擦脸梳洗下，再哭，冲了老爷的寿辰就不好了。”说着，当真弯身鞠了一鞠。

　　顾二少放得下身段，做得小、服得低，温言款语多情眼波，渐渐地将玉姐也劝转了回来。见此，戚少商便悄悄遁了回去。这已不是第一次，顾府不好住了，一桩桩的疙瘩事忒不成话，在这里呆着也尴尬，早该寻思着另觅一处搬了去。听他提白苏，更觉不好，这人连自家下人也不放过，对女子又这样手段，软的硬的一起来，放浪形骸偏生又温柔多情。对自已似是有了忌讳了，真真麻烦人，以后更要远着点才好。

　　边想着往前堂走去。照例的今日请了两班子，送礼的人也都来了，嘈嘈切切好是热闹。但不知是谁在取闹，竟请了杏云、丛禧两班子，谁人不知他们两大头牌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拜了寿贺了禧，戚少商发现郝然有不少的军政界名人。看来外头传的果真没错，顾家有后台，上次死了人的事才轻易压了下去。

　　与他们的贺礼相比，戚少商的那份确实不值一提了。顾老好旱烟，反不喜现下的卷烟，他送了个老式旱烟袋，烟袋三式极其考究，他也不懂，只去三宝街叫店主挑好的来。这小小的一枝着实高贵，白铜烟袋锅，凤眼竹做的杆，玻璃翠烟咀，红绒乌木盒子装了，看着也算很成体统了。

　　这一时台上嗔莺吪燕喁喁动人，台下你来我往逢迎作戏更见得热闹，倒是繁华绮丽的有些不堪了。戚少商眼见着找不到地了，只得挨着顾惜朝母子坐。

　　“惜朝。”二夫人朱棣棠托着颊，玲珑卷翘的眉睫微垂轻扇，似已不胜倦怠，偏是那样招人的慵媚，“上的哪出？”这位二夫人他并不很亲近，她好像总是病着，谁也说不准到底是得了什么，每日家只恹恹郁郁或静或坐，越病越娇气，娇气得有种异样的美丽。然而偶尔看他的一眼，那细极利极的眼神总让他莫名心跳出汗。

　　今日第一回凑得那样近，顾惜朝就在他左手边，放在几上白晳纤长、骨节分明的手，离他多不过一寸。这才发现，其实顾惜朝跟二夫人很像，不只是面目丽色，看着他，总觉得阴暗一重重渲染晕溯开来，看得久了，有种异样的魔性。脸色却不是带着些妖惑的苍白，却是脆弱的玉白，肤下青筋可见。

　　“牡丹亭的惊梦。花时芳的戏。”淡漠的声音，自暗处汩汩流来，只是分明清晰如山泉，不知为何，戚少商有些疑心，他刚才究竟真的开口了？顾惜朝整个人给他一种眩目的不确定感，水晶灯下晃得久了琉璃盏撞曳便会有这种不确定的恍惚。为何今天特别注意起他来？戚少商想着，许是昨晚那猛然一照面，那看不明白的眼神，不置一辞的离去，让他上了心。

　　老二一来就直嘀咕着抱怨：“这事办得不地道。谁让时芳小杜儿来唱对台戏的，拂了谁的面子都不好。”戚少商见到他，有些疙瘩，暂且不予理会，只听他在那儿跳脚。看他又担心这个失了彩头伤了心，又怕碰磕了那个玉瓶子，左右为难踌躇万分。暗笑道，顾秦待他们这些人倒都是真心的，就算为着花时芳的傲气不太亲近他，也是时时怜惜他。就可惜太多情了，无论男女一概多情相待，岂不成了另一种无情。

　　顾惜朝向来不喜搭理人，尤其是这个二哥，自不管他，只转了头自己呷了口茶，随手拈了块青梅小点叼着。顾秦见状，冷笑道：“三弟倒是好兴致，也是，那个死呆子手里的东西都让你抠出来了，就不知用的什么缺德手段。”

　　顾惜朝的贺礼他也是看到的，竟是一份地契，虽则上方置了一块雕琢精细的玉石，但显而易见的，能打动顾老爷子的恐怕还是那薄薄一张纸。莫不是他们说的北山矿务最后的那家地？那人竟松了口肯出让祖地？依顾老爷子的威逼利诱手段，那人也敢放出话来，要命一条，特特地弄得满城皆知，噎得顾老爷子这口气咽不下吐不出。虽是觉得他们太仗势欺人，倒真有些好奇了，顾惜朝又是用的何种手段。他总不能狠过顾老爷子吧。

　　“哪比得二哥本事，两个当红名伶为你争风也就罢了，还能为了你顾二少弃了前嫌同台贺寿，那才叫死心塌地、你二少的大本事。”顾惜朝啜一口华顶云雾，款款悠悠道。

　　顾秦正为这事不自在，登时红了脖子，却碍着上头的顾老，只得压低了声恨道：“你以为讨好了老头子他就会真看好了你，也不想想，哼，那些事老头子心知肚明着呢。在这个家里，给我安份着点，真闹起来亏的是你！”

　　顾惜朝斜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再看朱堂棣，她却只作没听见，自顾自细哼：“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一番宛转鼻音绵绵逸出，软得勾人，却不知如何暗蕴些许凄迷青怆。

　　戚少商忽然觉得，这牡丹亭的唱词绮丽凄婉处，如何的契合她的气质，合该为她而作。这样的一个人，虽则神秘、有些刻薄心机，却实在不似藏奸大恶之人，大夫人投井的那些传言，是有人恶意中伤罢。但听顾秦这话，却又有些苗头。

　　正想着，却见顾惜朝厉色盯着他，似是警告，让他这冷冷一撇，抖的一凉，有心探究也冷了下来。也好，他们家那些破烂事，确实无他无干，撇清白了才是正理。只是顾惜朝那般的不假辞色，难不成当他是搬弄是非的主？思及此不知为何、生出些难消的郁结气闷，倒异于平日的自持淡定了，稍一坐便离了席。

　　忽然想起日前与白苏的约会来，顾家车子他也不愿多劳，招了人力车去落桐巷。那落桐巷纷纷扬扬洒了一地的却是银杏，白府门前两株老银杏高高遮了府檐，一地金黄，熟了的白果缀于其间，很是寻常人家的风味，倒觉得比之顾府不堪入目的华靡更好。

　　初次登门备了些薄礼，虽然还是唐突，顾不得了。今日不知为何只想见见这个温柔秀静的女孩儿。扣了门，一个挽着袖子黑鸦鸦盘着髻发的老妈子，进去给他通报。

　　白苏见了他，也是一愣。戚少商随即笑道：“白小姐，今儿是冒昧了。经过这里时，听人说你家就在附近。原是打算去中山公园的，恰好白小姐那日也提到了，所以来问一声，不知白小姐可愿同去？”

　　白苏也笑：“这有什么，那儿离我家近，我也算算半个主人了，该是我领你去才是。”便收拾一回吩咐过王妈提携小包，跟他一道出了门。戚少商甚是奇怪，像她这样家教的女孩儿，不经过父母点头可以随意？谈了半日，方才了解到，这白苏原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儿，只跟着舅父度日子，不大管她的。她能有今时这般模样，原来全是洁身自好。更觉可佩了。

　　牡丹繁瓣娇艳，脂香玉髓，还有珍的黑牡丹、绿牡丹，黑者紫得发黑，绿者白中淡绿，实在是个好去处。在公园里嬉耍半晌，喝了茶赏足了花，早早送了她回去。

　　每日晌午，戚少商喜欢坐在花架下倚躺着看书，却不知为何，接连着几日，顾惜朝也远远的在另一头转弯处闭目憩息。有时也打着招呼，却不多交谈，各自安静着。重重繁密的花架下，午后懒懒的光，虽是隔着花墙瞧不分明，倚在藤椅上却听得见那头浅浅的呼吸。这绵细的呼吸声，穿过枝叶一声声分明，却似蜿蜒着缠了过来，细细匝住了整个花架子。

　　这一来，戚少商摸不透了，更不知为何，不想着避开，反每日着了魔似的应时而来，像跟人约好似的，若有，也当是花精了吧，心下暗嘲道。倒暂时把个白小姐搁下了，没寻隙再行邀约。

　　然而有一天晌午，顾惜朝没来。他却时时觉得，对面气息仍是暖暖热热透过花壁钻了过来。真是惹了花精了。那日后，戚少商便不改去了后院。那厢风景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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