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猫

　　我在时间中流浪。

　　我的第一世很遥远，这使我在第二世的三岁才想起全部经历。我的第二世，是个王子。我知道人类有两兄弟，专门写“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童话，这两个老头聪明得很，知道童话写到这里不能再写下去了。其实王室成员一生都不会快活，要不怎么会有一个王子死时发誓愿生生世世勿生在帝王家。我之所以要选择做这个，无非是因为我的虚荣和好奇，我刚刚做人不久，很喜欢繁华的东西。
　　三岁时我开始觉醒，也突然对王室的一切明白过来，人不一定要读书才能学习，就像吃奶和走路一样，有些事一看就明白了。在无限风光下，我和我的母亲没有一点自由的权利。她是不得宠的妃子，我是不该生的王子，国王纵欲的副产品。在高墙之下，只能看着天空度日。就连从皇城的这个门走到那个门，也必须先请示。终于在一个时候，我得到特许，牵着我的一匹瘦马，伴着我的一个仆人，离开了生我之地。给特许的是我的兄长，他已经代替前王，睥睨天下。而我得到特许的原因是因为我身体孱弱，大概活不过二十岁，不足以形成对他的威胁。他给了我一个地方安身，我不想去，我想到处走走，看看有个地方，它在我记忆里很特殊。
　　感谢王室的身份，它让我有机会看到很多书，先前的若干年里，我孜孜不倦的学习，对所有一切都有兴趣，这也使我不把精力投向权力的争斗而得以活命。人类的文化很奇怪，有的书教人怎么勉力生存，有的书却拼命教人如何杀戮，两种书我都看，两种情况我都喜欢，大概作为人，天生就有保全自己和毁灭自己的两种倾向。
　　天下很乱，到处都是小国家，他们打来打去。沟壑里躺着无名的死尸，山林里游荡着像我一样的人，有智慧，想全身远害。出生在这个时候我没法选择，他们更没法。其实出生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人和人之间什么时候没有打来打去？
　　我流浪到了南方，这边有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后世我见过一本书，有个智者写寓言“蜗角触蛮”，用在这里很恰当。两个小国之间有很深的联系，却是世仇。其中那个稍稍大一点的国家，现在的王，年轻英俊，似乎大有作为，在没有见到他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触觉很敏锐，当我到了那个国家时，我感觉到了他那吸引着我的仿佛潮涌般的生命力，于是我放弃我要找的地方，去见那个王。
　　他的故事将是个悲剧，可悲剧是他自己造成的。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强烈的预感到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我忘了说，我保留着人没有的力量，能够预知和感觉。
　　轻衣裘带，王很英俊，也很张狂，他刚刚打败了邻国，俘虏了他们的王，让他为他服役，做一个马夫。这使他和我交谈时，谦虚中带着自负。他说：“我的国家很强大，你是人才，留下来吧！”旁边是他的老臣，头白而焦虑。我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他对敌人的冷酷在世上很有名，可是王不听他的话，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王站起来，有礼貌的走开，跟着他的是一个面带谄媚笑容的人。
　　老臣叹了口气，说：“你看见了什么？”“一个骄傲而没有未来的王。”我仅仅是微笑，我更看到了这个铁汉的命运纹线，他不久将会失去他曾经创造出来的这个国家，包括这个王。告诉他太残忍。没想到他看了我一眼，也笑了笑。我突然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说“我也没有未来”。沉默良久，他突然说：“我会等到那一天的，哪怕我死了。”
　　我在这个国家留下了。
　　王宫建在一座山上，南方的风景衬着南方的美女，轻逸飘荡，王和他的新妃很快乐。我很同情那个邻国来的女子，爱情和阴谋无关，她是个牺牲品。但是我不会说给王听，我知道他听不进去，他也许是真正的恋爱了。年年月月，暮鼓晨钟。他开始衰老，他的精力在□□中沉沦，他忘了我的名字，更加忘了邻国的王开始强大，甚至忘了那位有着赫赫功勋的老臣。“他帮你创造了基业，而你已经处死了他。”“哦，是吗？什么时候的事？”他醉意阑珊，“我很奇怪，好像几十年过去了，你样子怎么没有变啊？”“因为我的心里没有老，王。”我说。王还是很精明，但是他开始迟钝了，他真的老了，他的生命开始内敛了，除了他自己，他已经照顾不了其他的事了。
　　说不清的原因，我开始做那位老臣作过的事，我为他训练军队，为他打造武器，为他分辨邻国的阴谋，也许是可怜吧。他正在腐朽，很快的暮气沉沉，国库空虚，战士疲力，民间饥馑，而他还在那高台上日复一日的唱着他的快乐。这个国家快死了。也许我该离开了。
　　我的感情一向淡薄，所以我四处寻找意义，只有意义才能让我存活。这一世里，我学到了东西，我像其他人一样周游四方，他们想实现抱负，我只是想体验一种生活。我不觉得我和那个王一起衰老，但我快要同他一样腐朽了。
　　于是我离开，我想先去一下我曾经要找的地方。我向王辞行。在那高台的王宫里，王正玩弄着手中的酒爵，他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是他的手还是沉稳的，他看了我一眼，一刹那仿佛时间逆流，那个年少轻狂的王又回来了。他说：“是邻国打来了么？”“不是，我是来辞行的。”王轻轻笑道：“那也差不多。”他站起来，慢慢的踱着步，说：“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我没有问你是哪个国家的，也没有问你的身世，你知道是为什么？”
　　是的，王没有问过我，好像我来这里是理所当然的留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为什么不问呢？我笑了笑。我又为什么要来呢？
　　“感觉。”王说，“面对你的时候，我没有感到任何威胁和恐惧，很熟悉的感觉，像一把剑鞘，王应该是一把剑吧？”他自嘲的笑了：“这真不像一个王该说的话。王该说的是家国天下。”
　　“那么告诉我，邻国会在什么时候进攻？他们不是等了这么多年吗？应该快了。”“王现在就该准备一下。”王摇头：“不用了。”
　　他颓然的坐下，看着地面，说：“你走吧。你帮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让你看到一个王的死亡。”
　　在我的身上延续你的生命吗？我默然离开。那高台上，秋风乍起，落叶飘飘。
　　能够预知结果是好是坏？那知道结果后的无谓挣扎又算什么呢？算不算无谓挣扎呢？诸行无常，盛必有衰，是力求其盛还是顺乎其衰呢？我不知道答案。
　　王说他是一把剑，而我是剑的鞘，他的感觉不差。这就是我留在他身边的原因。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要找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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