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耳无声

　　翌日我是被梦惊醒的，已是上午十点，我全身发热，一身虚汗，才发现淋了一场雨的自己或许已经感冒。我下床找了几颗感冒药，就着凉水咽下肚，并未打算去医院。
　　我坐在床沿发呆，这点痛苦又算什么呢？只要想到陆倾，想到他的断腿之痛，发烧这点苦根本不足挂齿。
　　是小妍的电话将我从呆愣中解救出来的，我接通，她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喂无笙啊，你在哪呢？我在浮游酒吧，你赶紧过来吧，我失恋了，快来安慰我！”
　　这已经是小妍第二十三次失恋，而曾经几次我跑去酒吧安慰她时，看到的却是她与一堆朋友厮混在一起，把酒言欢无限畅饮，丝毫没有失恋的阴霾。
　　若是平常我一定会出言抨击她，并毅然拒绝，但此刻我却完全被她口中的“浮游”二字怔住，我想到了陆倾，就在前一晚，就在这个酒吧，我遇见了六年未见的陆倾。
　　我几乎没有犹豫地答应她，反常的态度换来小妍一阵目瞪口呆。
　　我知道守株待兔的几率并不大，但仍忍不住抱着侥幸的心态，期望能在“浮游”再次看见陆倾。我想他，是的，我如此笃定，六年来，对他的思念从未停止，如饮鸩止渴一般。
　　“浮游”是一家刚开不久的酒吧，极端大气，到达时我是紧张的，仿佛陆倾随时会出现一般。只是，我在门口四处张望，并未看到他的身影，甚至走近酒吧内也环顾四周，依旧未见他。我失望异常，但也是意料之中。
　　小妍这次失恋的原因亦是滑稽可笑，她虽男友无数，但思想依旧保守，前男友反复提出发生关系的要求，而她反复拒绝，忍无可忍的前男友便提出分手。
　　“这种男人根本就是种猪，是垃圾，下半身动物，人渣！”我一进包厢便听到小妍跟朋友抱怨的声音。
　　“算了，及早看清他的真面目也好，省的以后越陷越深。”我走过去安慰她。
　　见我到来，小妍咧开嘴笑，之前的愤怒全然不见：“哎呀无笙你来了啊，我还以为你铁定不会来了呢，竟然破天荒了。来来来，咱们一起喝两杯，庆祝我恢复单身，呵呵。”
　　她穿一件露骨的吊带衫和蓝色短裙，肉色丝袜，化浓艳的妆，头发烫成大卷，与她的年纪完全不符。而我则清汤挂面，穿一件宽大的白色卫衣，蓝色牛仔裤，与声色犬马的酒吧格格不入。
　　“无笙你也是的，每天打扮得这么清心寡欲，难怪一直找不到男朋友。”
　　我并不理会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径自坐在沙发上喝起来，只感觉全身滚烫依然，感冒似乎加重了。
　　得不到回应的小妍自觉无趣，转身跟身边的朋友聊天。聊天的话题颇多，从衣着到美食，从美食到美男。
　　“你们知道吗？我经常在这个酒吧看见一个男人，长得实在太妖孽了，刚毅中带着柔弱，柔弱中又透着一股戾气，简直是人间尤物啊！哎，只可惜断了半条腿，撑着拐杖。”小妍的朋友若若忽的神秘兮兮道。
　　闻言，我喝果汁的动作一顿，心莫名颤栗。
　　“哦？”小妍闻言兴致昂扬，丝毫没有失恋的样子，“大概多大？”
　　若若回答：“二十来岁吧。”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在颤抖。
　　“不知道，好像来头挺大的，在这酒吧的地位挺高，听别人叫他陆先生。”
　　话题仍在继续，大家兴致颇高，包厢内气氛活跃异常，独独我魂不守舍。我总觉得，方才若若说的那个男生便是陆倾，如此笃定！
　　我问若若：“你刚才说的那个男的，他经常来这个酒吧吗？”
　　“嗯，经常看见，他一般都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或找个包厢喝酒，也不理人，拐杖放一边，别提多忧郁！”
　　我的思绪开始游离，大脑全被陆倾以及若若的话占据，头昏脑胀，感觉即刻便要炸裂。
　　就在众人谈话间，包厢外突然传来剧烈的哄吵声，伴随着女人的嘶吼与尖叫声，甚是凌厉。我的心一惊。
　　“诶，沈无笙你别管，外面有人表白呢，估计是保安在赶人，”我刚想出去若若便拦住我，“那女的天天来，也不知羞耻，整天上演告白的戏码，保安赶都赶不走。”
　　末了，她还说：“喏，表白的对象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男的，真是妖孽，断了一条腿还有女人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倏然，我听见自己心中万物爆裂的声音，如此轰烈，世界从此俱寂，陆倾的面孔盘踞了我整个脑海。
　　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我借故上厕所疾步走出包厢，来到拥挤的人群。
　　那一刻，时光犹如静水深流，慢慢流淌，沁入骨髓，周遭一切都化为虚无，我的眼中只剩陆倾，淡然的，绝美的，孱弱的——
　　他安静地坐在包厢内的沙发上，脸上毫无表情，肤色苍白，眼睑微微下垂。人群之中，被两个保安拖住的女人脸上挂满泪痕，失控地大喊：“陆倾，我真的喜欢你很久了，请相信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依旧喜欢你！”
　　陆倾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是兀自地喝酒。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女子的情绪越发激动，保安费了很大劲才把她架走，临走前合上包厢门，还对陆倾欠了欠身：“不好意思陆先生，打扰到你了。”
　　围观的人群慢慢遣散，而我却久久未离开。我的心跳开始失控，眼泪不觉地溢出眼眶，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他，那一刻恍若隔世。
　　良久，我擦干眼泪，深呼了一口气，轻轻推开包厢门，慢慢走近，压抑住狂乱的心跳。陆倾依旧保持起初的模样，左手执杯，倚坐在沙发上，左腿裤管小腿部位空荡，拐杖放至一边。灯光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停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开口：“陆倾，你还记得我吗？”
　　陆倾摇晃手里的酒杯，并未抬头，亦未对我的擅自闯入发表观点，只是淡淡道：“不记得。”
　　“我是沈无笙。”
　　“我不认识你。”
　　“没关系，我记得你就行了，我是沈无笙，喜欢你六年了。”
　　没有人知道我喜欢了他多久，六年，囊括了我的整个青涩年华。须臾，我听到他的嗤笑声，冷冷清清：“小姐，你是不是也要跟刚才那个女人一样，说你一直暗恋我，爱慕我，不论我是不是残废，你都依然爱我？可是很抱歉，这种话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了，不想再听一遍。”
　　“不是的，我是真心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这不是怜悯，我是真的喜欢你。”
　　陆倾突然抬头看我，目光凌厉，肤色白皙异常。他的嘴角挂着讥笑，嘲讽道：“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喜欢我病殃殃的样子，还是喜欢我断了一条腿？”
　　“不是的……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够了！”
　　“你以前很优秀……”
　　“滚！”陆倾脸色骤变，周身戾气笼罩。
　　我知晓，或许我的话激怒了他，任谁都无法忍受自己在落魄时，别人提及他辉煌的曾经。可是我仍旧在说：“陆倾，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的性格也变了。”
　　“我再说一遍，给我滚！”
　　陆倾突然大吼，拿起身旁的拐杖朝我狠狠掷来，拐杖划过我的手臂撞击在茶几上，发出“哐”的一声大响。
　　直到手臂传来冰凉的触感，我才发觉自己的手被陆倾的拐杖刮出一条长痕，鲜血慢慢沁出，缓缓滴落。可是我感觉不到疼，反而觉得心脏被利器撞击般疼痛难抑。
　　“你知道吗？”我并没有顾及手臂上的伤，含泪地说，“陆倾，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起你，经常会梦见你，经常会幻想和你重逢的情景，但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把我忘了。”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的声音几近绝望。
　　他皱着眉头，苍白的脸上尽是不耐烦：“不记得，我不认识你，你到底要我说几遍？”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冰冷的声音打断：“小姐，我的心情已经被你和刚才那个女人弄得很糟糕，请不要再缠着我。”说完他撑着拐杖站起身，绕开我往外走。我伸出手，却没有拉住他的勇气。
　　接着发生了什么我已记不清楚，只知道手臂一片冰凉，脑袋昏昏沉沉，头晕目眩。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挂着吊针，耳边是小妍一惊一乍的声音：“哎呀，无笙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也是的，每天这么累也不好好休息，烧成这样也不知道看医生！”
　　“是谁送我来医院的？”我醒后的第一句话。
　　“我啊！我跟姐妹们喝得正欢呢，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有人晕倒了’，我想起你上个厕所这么久没回来，就去看了看，结果发现晕倒的人竟然是你……”小妍口若悬河，“我说你也是的，上个厕所怎么晕倒在别人包厢里？而且手还受了伤？要不是发现的早你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我有些失望，即便知道送我进医院的人不可能是陆倾，但仍些许期盼。
　　“我好困，想睡一睡。”
　　小妍也不扰我，摆手道：“你睡吧，我已经打电话告诉沈路远了，他说他现在在干一件大事，移不开身，没法来看你，叫你好好养病，他改天来看你。”
　　“哦。”
　　我的思绪已全部被冰冷阴郁的陆倾所占据，其他人根本没有心思挂念。我闭上眼欲休憩，脑海里陆倾的模样却依旧在盘旋，挥之不去——曾经温润如风的他，而今冷漠如斯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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