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海洋

　　我在悄悄观察他的第二十七天，被他发现了。
　　虽然后来他跟我说，他在我埋伏的第一天起就发现了我了。
　　“你自以为藏得很好，但是每次躲的时候都没把衣服塞进去。”他亲亲我的额头，笑着说。
　　我很是沮丧，没有什么比你认真做一件事情最后发现一开始就失败更打击人了。看来我天生没有做卧的潜质。至于那套衣服，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估计他说的是那身别人给的初中生校服。我妈虽然给我改过，但穿在我身上还是很像唱戏的。

　　有一天，一辆三轮车从巷道经过，我藏的那个巷道很黑，还堆积着不知道谁家的废木料，车夫没看见躲在边上的我，我被车子撞到，人跟着滚了几圈，脚也被卷进后轮子里。
　　我立刻痛得在地上大哭。
　　三轮车夫是个瘦黑的男人，他慌张地停了车。回过神来看见四周没人，料定我独身一人，于是粗暴地把我脚拔了出来，把我摔倒在一旁，一边狠狠地骂：“哭什么哭，是你自己不小心滚进来的。”
　　我的脚已经血肉模糊了，我痛的没有力气搭理他，继续嚎啕大哭。
　　他怕周围有人聚过来，估计他是慌了，于是一手握我的脖子一手捂嘴，低声吼我：“小兔崽子，住嘴！再闹我就揍你了啊！”
　　我被他掐着脖子呼吸困难，根本说不出话，我狠狠地瞪着他，张口想咬住他捂在我嘴上的手，但成人与幼儿力量悬殊太大，我反而越发难受。
　　三轮车夫可能本意只是想让我住嘴，但他手劲不知轻重。也可能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怕遇到碰瓷的。我们这一带老出现这种事情，家属嚷嚷着要去医院检查，还会被要求赔粮票或者水果券。稍有不行的就会到单位去闹事，最后惊动了单位那就不得了了，十有八九直接开除。大多数都会自认倒霉息事宁人，但是没想到今天倒霉的却是我。
　　如果他当时再使点劲儿，没准儿我也就活不到今天了，也没有这一大堆絮絮叨叨和后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被他掐的翻白眼，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那么痛，比我上次从树上摔下来都要难受。
　　我觉得我都快要死了，因为我好像看见了我爸来接我。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只是在当时，我就觉得我看见了他。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把他放下。”
　　脖子上的手劲渐渐松了，我听见车夫讪讪地说：“我没怎么他，是他自己撞到我车子底下的。”
　　“我都看见了整个过程，你把他放下来！”
　　我想我爸真厉害，那句话吼完我都能感觉到车夫浑身在颤抖。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我就瞬间到了另一个怀里，暖暖的，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那个人在对我说话，可是说什么听不清。
　　我只是很高兴地冲着那人笑：“爸爸。”

　　后来韩洋有次跟我说，我第一和他说话，他听见我叫他爸，吓得差点把怀里的我摔下去。
　　我说是啊，任谁凭空冒一个那么大的儿子也得被吓一跳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抱着我躺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喘气，他的儿子们沾满了我的大腿。
　　我舔着他的耳垂含混不清地说得了吧，谁让你占我这么大便宜呢，这辈子你就跟我断子绝孙吧。

　　那天的事我记得不清楚了，好像他把我送去了医院又送回了家，然后和我妈说了些什么。接下来我似乎过了一阵子在家关禁闭的日子，等着脚伤差不多好了，我又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我仍旧到街巷去看他，偷偷看他。我也知道他发现了我，他每次会冲我的方向笑——虽然我每次都躲起来，但我知道他在笑。
　　这样就和他渐渐熟了，韩洋还会不时到我家坐，他在我家的时候还会帮我妈做一些体力活，毕竟家里没个劳动力很不方便。我妈特别高兴，也会特别的不好意思，寡妇门前是非多，为了避嫌，只要韩洋在家，她都要把门打开，大嗓门地喊着：“哎呀小韩啊谢谢你啊。”

　　认识了韩洋的另一大好处就是有了免费的棉花糖。但我妈不允许我吃太多，她怕我牙齿坏掉。那段时间我在换牙，听老人说这掉落的旧牙齿有规矩。换上面的时候就把换下的牙往下扔，换下牙的时候得往上抛。否则新牙永远长不出来。我一直在头疼怎么让下面的牙在空中永远不掉下来。
　　我不敢多吃棉花糖更多是因为韩洋靠这个赚钱，而且他的生意并不大好。所以我每次都是在他面前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接过棉花糖。转头就把棉花糖黏在下巴上，装作白胡子老人到处溜达。那时候棉花糖还是个新鲜事物，这让社区里的孩子们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吃惊和羡慕，从此不再敢轻易欺负我。我第一次享受别人艳羡的目光，那一刻我简直要飘起来了，这种小小的优越感让我终身难忘。于是我变本加厉，只要有棉花糖我一定忍住不吃，一定要拿着在整个家属院和前面几条街转几圈后才一点点，小心翼翼地下咽。
　　棉花糖我只给人看，从来不给人吃。但我只会分给小胖子一点点，这样他就会允许我到他家，挤在一堆成年人中坐着看黑白电视。
　　这让我和小胖子的关系迅速好了起来。小胖子其实不胖，他姓庞，他有个堂哥叫大庞，大人们一般叫他小庞，叫着叫着就变成了小胖了。
　　小胖子还有个妹妹小静，是他妈双胞胎姐姐生的。据说生她的时候当妈的受了伤，所以生下来一直身体不好，三天两头进医院，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再后来长大了，总觉得这姑娘有些傻傻的，可能是那时候抗生素用多了，烧坏了脑子。
　　我的棉花糖终于让我和王瘦子开启了一战。王瘦子几次找我要棉花糖，但我都不给。他让我带他去小胖子家看电视，我自然也不会答应。到后来小胖子家换了个彩色电视机，王瘦子心更痒了。他不敢去找小胖子晦气，就把气撒在我身上。
　　他故意伸脚绊我，我那时候专注地在舔棉花糖，没留神摔了一跤。王瘦子故意大声地笑，我没理他，只顾着把糖从地上捡起来。雪白的棉花糖上面裹了灰，我使劲地吹，可是灰黏在上面，怎么也吹不下去。
　　我急得不行，一改平时的小口细呡，大口地咬。我甚至来不及用舌头去品尝就囫囵吞了下去。棉花糖化了，我吃到满嘴的土。
　　我不争气地哭了，跑过去和王瘦子扭在一起。幸亏小胖子经过，拉住了我，否则那天将会是一场恶战。小胖子拉着我让我回去找韩洋再要一个棉花糖，我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于是小胖子只好带我回家，在他家，我看了人生中第一次彩色电视机。
　　这差不多是我五岁半的大部分记忆。

　　六岁的时候，我要去上小学了。韩洋特别高兴，他抱着我坐在门口识字，说：“小宝，这个是哥哥。我是哥哥。”
　　“哥哥。”
　　“这是哥哥的名字，韩洋。”
　　“海洋。”
　　小孩子说话总是含混不清的，就像嘴里含了块糖，我囫囵地应着，没分清韩和海。
　　“不是海洋，是韩。”
　　“海洋。”
　　“韩。”他对我一向耐性极好。
　　“海。”其实我是故意的。
　　他想了想，说，小宝，你见过海吗？
　　我摇头。这是一个内陆城市，哪里来的大海。何况还经常缺水，几条穿城的水沟都能被称作河。
　　只是那时候的广播里面老放：“大海啊大海，是我美好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向远方。”有些人家的挂历上会有那么一两幅南海的景色，但是大部分都是作为背景衬托英雄儿女的。
　　韩洋拿着树枝，在沙堆上涂涂画画。
　　“小宝，这个就是大海。”
　　我现在还记得他的那幅画，因为那是再容易不过的简笔画：几条波浪，一个圆，还有代表海鸥的倒着的“人”字。
　　他笑的很腼腆，说：“我也没见过大海，歌里唱的特别美。以后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去好吗？”
　　我嗯的敷衍了一声，就十分不耐烦地把他手上的树枝拍开。我急着拉着他到草丛堆里找蚱蜢。
　　那时候的城市还没有像现在发展的那么好，这块地后来成了高档写字楼，在当时还只是一片长满了野草的荒地。
　　我那时候没有零食吃，嘴馋了就跑到草丛堆里抓蚱蜢。烤蚱蜢是我自己钻研的一道名菜。麻雀我是打不着的，鸟蛋自从上次从树上摔下之后就再也不敢去偷，只有蚱蜢容易到手。那片空地里无人看管的草放肆生长，已经比我还高了。我蜷缩在里面没有人能发现。韩洋拉着我的手，叮嘱着不要跑丢了。
　　我们抓到了十多只蚱蜢，把头拧了，拿了根铁丝把它们从胸口串成一串，然后找了个空地拿火烤着。
　　整个过程都是韩洋在动手，韩洋把它们烤好了给我，而我反过来献宝一样举给韩洋，就像他给我棉花糖一样。
　　韩洋的额头上冒着汗，嘴里嚼着蚱蜢腿，冲我眯眼笑。我吃了大部分——估计韩洋还是觉得不太好吃，然后躺在他腿上午睡。我记得那是个特别安静的下午，我们在一棵很高大的树下乘凉，一阵风吹来，只听见树叶抖动的沙沙声，还有知了不止不休地聒噪。韩洋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着蒲扇给我扇风，我用狗尾巴草挠他痒痒，他睁开眼，满眼温柔的笑意。
　　那年夏天，我们俩把荒草地的蚱蜢抓的一干二净，估计直接灭了种，以至于多年后我再去找也没发现几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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