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何年春

　　空气中梅花的香气越发浓郁，片刻之后，玉楼春听到了衣袂翻飞的簌簌声，然后床榻边扑鼻而来的冷梅香气几乎将她的气息淹没。
　　“呵呵，玉儿，好久不见呢。”
　　苏清河的嗓音不是一般男子的浑厚，而是带着扬州特有的柔软低哑。每个字从他嘴唇里吐出，就像二月的春风拂过扬州河堤的柳叶，温柔的气息包裹着每一寸叶脉，露水慢慢划过叶面，带着燕子像情人一样温柔的呢喃声缓缓掉落。
　　他的声音，能诱惑人堕入地狱。
　　“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呢？刚才你的丫头可是骂我混蛋呢，真是伤我心呢，我以前可是让厨房做了不少好吃的给她呢。”
　　玉楼春的睫毛像蝴蝶的扑簌的翅膀一般剧烈颤动着，像在极力忍耐什么，一排小小的牙齿紧紧的咬着有些苍白的下唇，显出一行深深的齿痕。
　　“你的确是混蛋啊。”
　　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玉楼春猛地睁开了眼睛。黑珍珠似的眼眸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自然是他。
　　眼前这张脸，白皙的皮肤仿若上好的琉璃一样剔透，眼珠比常人要浅些，是东湖水映照着夕阳一样的浅褐色，里面揉着细碎的光，明明是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眉梢眼角处却又偏偏带了几分凉薄，鼻梁挺直，略有些单薄的唇是浅淡的红色。头上的发整齐的用一根极其莹润的白玉束起，显得干净而雅致。
　　苏清河，卧柳山庄的大少爷，他永远都是这么一丝不乱，清俊无双。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慌乱起来，哪怕即使你将他踩到了泥污里，他都能成为泥污中的唯一一朵白莲花，让人心生向往，不敢玷污。这是从骨子里就透出的高贵，任何人都无法抹灭。
　　玉楼春讨厌他的脸，因为自己爱上的，不同于表面的圣洁，是苏清河另一张让人心生恐慌和厌恶，会随之堕落沉沦的魔鬼一样的脸。
　　玉楼春讨厌苏清河，也讨厌爱上苏清河的自己。
　　爱，一旦埋下种子，生了根，即使中途有人将它折断，它的根也已经深深地扎根于内心。它的蔓藤会变成最浓烈的毒药，时时刻刻蜿蜒在心头，有些微的风，都会野草一样，蔓延成一片荆棘海。想要拔出，只有挖了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将荆棘连着自己的血肉一起，连根拔起。
　　玉楼春的心很软，也很怕疼。所以当她爱上了苏清河，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玉儿，我的玉儿。”
　　苏清河低声呢喃着，俯下身，双手捧着玉楼春有些苍白的脸，用手描摹着她脸的轮廓，眼睛里满溢着春水一般的柔情，慢慢的将他的唇印在了玉楼春的额头之上，然后直起身，像看着一件世上最珍贵的圣物，痴痴的凝视着她的眼睛。玉楼春眼泪，终于不可抑止的决堤。
　　此刻的脉脉温情，对于玉楼春来说，不是医治相思的解药，而是将她至于死的的慢性毒药。玉楼春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了眼睛。
　　“苏清河，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之后，等我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就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玉楼春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来说这句话，嘴角滑进了几滴泪水，很咸很苦。
　　苏清河的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凉意，瞬间又注满了温情。他俯身紧紧拥住玉楼春，将头深深地埋在玉楼春白皙柔软的脖颈处，鼻尖充斥着她清淡的体香，双手感觉到玉楼春温暖舒适的体温，苏清河近乎贪婪的吻着玉楼春的耳际。
　　“玉儿，我要你和我，共赴地狱。”
　　玉楼春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得成了一片。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的心也看不清了。苏清河的吻像传说中的鸩毒，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内心。身体渐渐变得滚烫，她不愿意再想，不愿意再看，头部一阵阵的晕眩，玉楼春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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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卧柳山庄。
　　桌子下狭窄的空间闷热无比，透过面前厚厚的布料，外面小孩子恶鬼一般凄厉的嚎叫声清晰的传到玉楼春的耳朵里。还能清楚的听见皮肉被煎烤的“兹兹”声，鞭子在皮肉上掠过带起的尖利风声，还有身体在地面翻滚时发出的钝响，像从地狱里发出的回响。玉楼春浑身颤抖，惊恐的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极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不去想象外面惨烈的景象。
　　“咚！”像是茶杯放置在桌上的声音，接着便是衣衫划过的“簌簌”声，还有终于停止的行刑的声音。片刻的沉寂之后，玉楼春听见女人用和这情景格格不入的温柔声线矜持地笑了一声，声音甜美而平和。
　　“清河啊，你总是不听为娘的话，娘真的很伤心呢。”
　　“娘......”少年原本清冽的声音已经被折磨得嘶哑不堪，“孩儿......孩儿知错了......”
　　“嗯~~”女人拖长了尾音，听起来似乎很满意少年的回答。
　　“清河啊，娘这是为你好啊！”女人慈母般温柔的说道：“你这小书童今天敢顶撞娘，明日就该爬到你头上了！这种忘了自己身份，不清楚自己本分的贱奴，娘杀了他是为你好，你不会怪为娘吧？”
　　“......娘做的......都是对的，孩儿......岂敢......责......怪......”少年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的了，听起来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玉楼春在桌下，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嗯~~~清河很懂事。那为娘就先走了，娘已经叮嘱了阿离按以前的方子给你煎了药，明日便送来。你一定要记得喝呀！落下了病根，娘是要心疼的~这几日你就呆着好好将养着，山庄你就不必回来了，你师父那你父亲知道知会一声的。”
　　“谢母亲......孩儿.....知道了......”
　　等了良久，确定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了，玉楼春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大概因为崩紧得太久，汗液尽然把内衫都湿透了。她慢慢挪动了下身体，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拉开了面前厚厚的桌帘。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玉楼春立刻捂紧了鼻子，一阵反胃，几乎立刻就要吐出来。房间中央躺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他瘦弱的身躯微微起伏，上面数道深可见骨的鞭打过的伤口。血液顺着他的皮肤，已经在地上积起了一滩小小的血泊。而他不远处，仰躺着一个大概6,7岁的小孩子，同样赤裸着上身，小小的身子上已经不见一块好肉，烧伤，鞭伤，还有些地方的肉竟然都被利器削了下来，已然是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在这偌大的卧柳山庄来说，里面的摆设就显得有些太过于诡异了。面对着门的一方摆放着一大块屏风，纯白的版面上没有绘画任何事物。靠着墙就是两把椅子和一张不大的桌子，刚好够两人放置两杯茶和一盘点心。而两边的墙上，在玉楼春进来之时本是一片空白，现在应是女人开了机关，居然悬挂着各式各样可怕的刑具！而房间中最显眼的就是桌子正上方就贴墙挂着一幅美人图。图上的美人身着白色裙装，慵懒的斜靠在一株开得极艳的桃花树下，闭着眼睛浅浅微笑，正好露出腮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像是正在做着美梦的仙子。可惜，如果玉楼春没有因一时好奇恰好闯进这偏僻的后山小苑，又因听见了吵闹声慌忙躲进这个诡异的屋子里，她也许会觉得画中女子当真是个慈眉善目，温柔可亲的仙子。
　　那画上画着的正是卧柳山庄如今的当家夫人——幕长情！正是方才让人行刑的女人！而地上躺着的还有气息的那位少年，是卧柳山庄的二少爷，幕长情的亲生子——苏清河！
　　一个月前，玉楼春和父亲玉鲲从千机楼到卧柳山庄做客。那时她见到的幕长情，是个温柔漂亮的妇人，而苏清河是个有些冷漠倨傲的英俊少年。幕长情对她亲和有礼，极尽体贴，处处照顾，让自幼丧母的玉楼春都开始嫉妒苏清河有一位这么好的母亲。而那时的苏清河却莫名的对她有一股敌意，他虽没有明显的表现出来，可玉楼春却敏锐的察觉到苏清河在看她的眼神中藏着一股愤懑之意。她那时却并未在意，只当是幕长情太过亲近自己，可能让苏清河感到了被冷落了吧。
　　可今天在这房间之内，看着苏清河浑身的伤痕，玉楼春只觉得从心底泛起的阵阵寒意。这对母子，母亲对外人极好，却如此残酷的虐待自己的亲生子，而儿子则需要忍受自己生身母亲的折磨和磋磨，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呃......疼......”
　　苏清河突然弱弱的嘤咛了一声。玉楼春回过神，连忙手脚并用的扑到了苏清河的身边。她想扶起苏清河，却看着他满身伤痕不知从哪里下手。感觉扶哪里都好疼啊......
　　“你......你没事吧？”
　　玉楼春压低了身子，凑近苏清河的耳朵，小声问道。问完后她就后悔了，差点扇自己两嘴巴。这不白问嘛！都这样了还没事啊！
　　苏清河大概也是实在疼得狠了，脑袋也迟钝了，并没有多想怎么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个小女孩。他现在全身上下的骨头大概都被打得移位了，剧烈的疼痛像一把刀，不停的凌迟着脆弱的神经。
　　“疼......”他低声答道。
　　玉楼春看着苏清河赤裸着上身虚弱地趴在地上，心里泛着一股一股的酸楚。又怕他风寒入体病上加病，狠了狠心，脱下自己的外衣，迅速裹在苏清河的身体上，俯下身子，双手扶着他的腰，把他扶了起来。又一只手抓着他的身体，一面反身转过来，想把他背在自己身上。可苏清河看着瘦弱，身子着实不轻，玉楼春刚刚松开撑着的那只手，苏清河就整个压在她的背上，将玉楼春压得一个趔趄！
　　“唔！”
　　“哎呀！你干什么！！”
　　大概是玉楼春的动作太大，扯到了苏清河的伤口，苏清河的头又恰好埋在玉楼春的后颈处，疼痛时当即下意识地咬住了玉楼春的脖子，牙齿深深地陷入了软嫩白皙的皮肉之中，被咬的地方一阵巨痛，玉楼春的眼泪“刷”得就掉了下来。
　　“混蛋！”
　　玉楼春有些羞恼，但听到耳边苏清河低低的呻吟，又立刻心软了。算了，他都疼成那样了，就让他咬一口吧。玉楼春常年和各种机关打交道，自小就有一把好力气。虽然费了些功夫，玉楼春终于还是背起了苏清河，一点点的朝外面走去。
　　外面血红的夕阳已经沉下了一半，漫天的血色铺天盖地，像是要吞噬掉这天宇。玉楼春背着苏清河，不知道该向哪里走。而她背上的苏清河，此刻睁开了眼睛，哪里还有方才的昏沌，已然是一片清明。他伏在玉楼春瘦小的肩膀上，看着她后颈处刚刚被自己咬出的一圈红肿的牙印，静静地看了良久，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轻微的晃动了下手臂。自他的手掌之中，露出一片极薄的扇形利刃，依稀泛着冷冽的蓝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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