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

　　黄泉·桃花扇
　　八.
　　若柳是西凉垠城的一只精怪。他说他是婀娜的杨柳，本该生于江南河畔，摇曳生辉，却不幸被带到了荒凉的大漠，这是他最为痛心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喝尽了我囤的最后一滴黄泉雨水泡的清茶。
　　没了茶水，我不得不关了铺子，有些恼若柳。
　　若柳却不自知，他抹了唇畔的茶水，说：“阿绿，我瞧见过你，在琊洲。只是那时候，出现了两个比较奇异的生魂。”
　　我收拾碗筷的手顿住，不曾看若柳：“那两个，都是索言。”
　　若柳显得很好奇，千年妖精，一眼就能看透凡人的命格。他自然是知晓索言与孟生的结局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索言是我从奈河里捞上来。她失了所有记忆，只记得孟生。”
　　“她要去找孟生，我怕她扰了人间秩序，创了一个幻境给她，让她认为孟生尚且活着。其实，尚在她跳河之前孟生就已过了奈何桥往生去了。”
　　“我不曾想到，那些记忆会再回到她的魂魄中，一些不好的记忆。她以为，孟生要杀她。她以为，她死后看到的，是她生前所经历的。她找不到孟生，央我带她回去。我更没想到，索言——那个还活着的索言被她杀了。她从城墙上跳下，杀了孟生。”
　　“因果循环，我也不知道何为因，何为果。”
　　若柳听得很认真，最后，他只问：“为什么索言会魂飞魄散。”
　　“因为逆天而行。”
　　“那为什么你没事？”
　　我原想说，我只是一个看客，但终究不曾说出。我只说：“因为她抵了罪，谢了天。”
　　若柳听完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放下茶钱转身离去。
　　桃花香在黄泉路上弥漫。
　　那个杆塔生不逢时，生长在了漠北的柳树精，若柳。
　　九.
　　若柳的到来又离去，让我想到了一个三百年前的人间女子——云归柳。
　　只可惜，若柳、孟生、索言，乃至所有人，都已经将她从记忆中剔除，不留丁点痕迹。一个可悲的凡人。不过她解脱了。我也快解脱了。
　　我倒是未曾想到若柳又会折返，彼时，我正抱着孟生留下的红骨伞想一些陈年旧事。
　　这一回，他不在纠结那已成定局的索言与孟生，他只问我，可否见过不死人。
　　我抱着骨伞不曾抬头，“公子说笑了，不死的或妖或鬼，人不过区区百年性命，哪有不死之说。”
　　听的我的回答，若柳显然是失望的，“那你可曾见过一女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没有耐心再听他说下去，每日过黄泉的人不计其数，我看了三百年，不知见了多少笑带梨涡的女子，或老或幼，数不胜数。
　　若柳终归放弃了，因为我的心不在焉。最后，他说：“听了索言与孟生的故事，我也给你说个故事吧。”
　　我本想下逐客令，故事？我看了不知多少。
　　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为，若柳说，故事的主人公叫云归柳。我倒是不曾想到，还有人会记得她。
　　十.
　　若柳找一个人找了三百年。他从碧水江南找到黄沙漠北，从极寒之地找到胭脂水乡，终究找不到。花三百年，找一个不断轮回的人。
　　其实若柳也不知找到她有何用，但就是觉得应当找她，找那个死了三百年的女人——云归柳。
　　三百年前的若柳不过一只初出茅庐的小精怪，认识了江南水乡的大小姐。只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彼时的云归柳已有了未婚夫——纨绔的柳汐。孟生的前世。
　　才情斐然的云归柳性子软，放纵自己的未婚夫寻花问柳。最起码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
　　若柳那时把根扎在了柳家大院，因此，他知晓很多别人不知晓的事情。譬如，柳汐并无表面那般不知进取。譬如，柳汐与一人在三生石上有名，三世情缘斩不断，而那人，不是云归柳。所以，若柳想助云归柳退了这场亲事，他喜欢云归柳身上的与世无争，他不想，让往后无尽的磨难将她变得怨天尤人，他只是单纯的想保存这份美好。
　　最后的故事也如同孟生与索言的故事一般乏味，我不愿再听。
　　若柳只无奈叹气，临走时留下一句：“如果你看到她，告知她，我在找她。”
　　我困倦得很，忙不迭地点头，看着若柳的背影一点点被黄泉瘴气吞噬。
　　说与不说又如何？什么都不会改变。
　　抹去眼角的眼泪。我当真只是困了。
　　十一.
　　若柳走后我关了铺子，拿着骨伞也开始在世间流浪。从江南到漠北，从极地到水乡。我走了三年。最后，我去了垠城，去了那桃花树下。
　　我在垠城再次碰到了若柳。在索言与孟生相遇的桃花树下。
　　若柳倚在树下，而我执着红伞步步走近。春色正浓，桃花正艳。我不曾理会若柳，径自将那红骨伞埋于桃树之下，长袖遮住的掌心生命线已清晰可见，纹路纵横
　　三年不见，作为千年妖精的若柳本不该有丝毫变化，但他却明显萎靡了许多，浅色的瞳中一片寂灭，世间的一切再入不了他眼。
　　行将就木——这是我想到的所能形容此时的他最好的词语。
　　盖上最后一抔土之时，我终究还是说了：“她在万劫不复之地。”
　　我终究是性子软心也软。
　　若柳则拽着我的袖子，问得真切，“怎么才能救她？”
　　这个答案在三百年前我便知晓，不过是“红骨伞，桃花扇”罢了，我不知桃花扇为何物，若柳却是知晓得，他眼中光芒明灭，我看不懂。他只说：“阿绿，这是我欠她的。”
　　我不知他为何信我，相信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人。
　　最终他只是说：“阿绿，你可不可以陪我看一次日落。”
　　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此时太阳位于正中，我盘腿坐在那茂密的桃树之下，等着日头一点点的西斜。这一刻，万里黄沙，身边只此一人。世间静默，连时间也忘记了流逝。
　　从正午到黄昏，若柳一直倚靠在树干上，未曾变换姿势。我未曾抬头，但我知道他在看我，他长长地袖子一直擦着我的头皮晃荡，桃花香正浓，不知是他宽大的袖间流露出的还是树梢那一树春色所带来的。风一吹过他的袖子就抚过我的发，像一只小猫在挠我的心脏一般，难言的滋味。
　　当太阳的余晖斜斜的洒在我脸上的时候，抬头，正对上若柳干净的浅色瞳孔。
　　他说：“她一直想同我一起，看每天的日出日落。”
　　他说：“我三年不曾离开这里，大漠，是我最后看到她的地方。”
　　我知道他在说谁，无非是那个死了三百年的女人。
　　若柳望着我的眸中盛满我看不懂的情绪，我没有应答，他也最终缄默。将那泛着桃花香的纸扇递到我手中。
　　我拿到扇子的刹那，若柳身后那树桃花瞬间破败，急速凋零——大漠，本就不该有桃花。
　　若柳说，：“阿绿，告诉她，我一直再找她。一直。”
　　我背着对他，渐行渐远。而若柳倚在那破败的桃树下，在斜斜的余晖中不知望向何方。
　　我步入黑暗，而他，留在那最后的光明之中。
　　十二.
　　红骨伞是云归柳之命，桃花扇为云归柳之情。
　　三百年前的云家大小姐年过双十也未等到未婚夫上门求娶。才色双全的女人生生在等待中耗费青春。让人羡艳的云家小姐因着一场错误的姻缘成了众人同情的对象，但终归因为柳家的势力而不敢做出退婚之事。
　　云归柳每回瞧见父亲的时候，父亲都是看着她满眼歉意的叹气。说实话，其实云归柳并不觉得有多少委屈，没有感情的夫妻，嫁谁不是嫁？这般拖着倒也没什么不好，还可以在父母膝下尽孝。她素来是不愿改变的人。只不过是名声难听些罢了，但她向来不在意这些。
　　直到云归柳遇到了那个妖精一般若柳。
　　若柳说他年方二十二。生得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会勾魂。云归柳初次对上这般清明得眸子就移不开眼，皮相好的人向来是比较占优势的。
　　那时的若柳倚在酒楼栏杆上，脸上带着笑，说一句：“唐突了姑娘，可否上楼小坐？”
　　云归柳自然是允了。一来二往，两个人的交往逐渐密切，游湖，赏花，吟诗，弹琴。虽然并未挑明，但二人早已明了对方的心意，最起码云归柳是这么认为的。坠入爱河的云归柳智商变为负数，所以，当若柳提出私奔之迹，未曾多想就点头允下。带着细软的云归柳等来的却是空手而来的若柳与柳家的家仆。
　　原来从相遇到相爱，不过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柳汐是将退婚书摔在她的脸上的。
　　一场心血来潮的私奔以失败告终。本该两人再无交集，老死不相往来，却偏偏人言可畏。柳家大小姐私奔之事，人尽皆知。这是要沉塘的一等一的大罪啊！
　　爹爹散尽家财，堵住官府的嘴，却终究堵不住悠悠众口。
　　那让众人同情的云家大小姐瞬间成了众人口中的万恶不赦之人。
　　拼却一切，堵上一生的云归柳，终究输到一无所有。
　　云归柳曾在柳汐大婚那日去找过若柳，她看到，浅笑微醺的若柳高举手中的酒杯，道一声：“恭祝柳兄大婚之喜，不枉小弟如此费心尽力。”
　　一句祝贺之词，将云归柳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踉跄了回了家，一杯鸠酒，魂归西处。
　　这是云归柳的一生，平淡无奇，唯一的波澜便是那倚栏浅笑的男子。
　　十三.
　　红骨伞的伞柄，是云归柳之骨，伞面，为云归柳之皮，那红，是云归柳的鲜血染制的。云老爷将这红伞赠予喜获麟儿的柳汐，他说：“我的云儿，终究会讨回她的骨，取回她的肉的！你们，通通逃不过。通通！”
　　彼时的云老爷，像索言一般带着彻骨的恨，他也已经疯了。
　　一语成谶。
　　三百年后，我替她要回了血肉与死亡。
　　云归柳终究没有踏上奈何桥往生。她不想来往生，不想再陷入相同的境地。世间黑暗，人心复杂。她再也没有拼却一切，赌上所有的勇气。她原只想当一个看客，但却厌倦了这无尽的寂寞。她真的一刻也不愿等了。
　　要得到红骨伞，就得杀了它的主人——孟生。云归柳查过，离孟生的死期还有七十八年。但她真的不愿再等。
　　索言想起的那些，不过是云归柳让她想起的。从将军府，到大漠琊城，索言按着云归柳的想法一步步地走。就连让索言逃脱也在云归柳的算计之内。在黄泉待了三百年，又如何会惧一张狰狞的脸？放她走，不过是让她恨得再深一些罢了。
　　怨到极致的索言，便不再惧怕一切。所以，她受了云归柳本该受的魂飞魄散——这是逆天改命的代价。反正，这是与孟生有三十情缘的索言欠她的。
　　红骨伞。
　　然后便是桃花扇。
　　云归柳没有想到若柳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千年修为尽数交出。她不曾想只是为何，她也不愿想。三百年的等待，让她忘却了何为爱。
　　她心心念念的，不再是一场惊世爱恋，只是一场死亡。生老病死，平庸无奇，却让人羡艳的死亡。
　　对啊，云归柳就是我，阿绿——若柳心心念念了三百年的不死之人。
　　阿绿原是摆渡人，我不愿往生，将死亡卖给她，她饮尽那孟婆汤之前，只说：“若你后悔。切记，红骨伞，桃花扇。”
　　我不曾作答，只含笑看她踏上往生之路。
　　从此，我成了阿绿，在黄泉路上开茶饼铺的阿绿。
　　三百年的“不死”让我渴望经历死亡之后的活着——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活着。
　　我不悔我所做的一切，我也不曾有丝毫歉疚，那是他们欠我的。
　　我从孟婆手中接过冷冰的汤，那斑驳的记忆飞速退逝，最后一幕，是若柳倚在破败的桃花树下。
　　原来，那一刻，他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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