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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寒假后返校的第一天,郑树独自去食堂打饭。整个学校都不对劲,这从空荡荡的三食堂就能看出来。这个能容纳数万人的号称高校第一大食堂,到了饭点儿竟然来打饭的学生还没有卖饭的师傅多。
郑树一如既往地到特价菜窗口打一份白菜土豆,四两饭,一块二毛钱。逛遍全市的、甚至全国的高校可能也找不到这么便宜的菜了,四毛钱的白菜土豆就像彩票一样□□了这么多年没涨过价。划了卡,郑树端着饭盒要走,旁边窗口卖饭的大爷喊住了他,郑树眼睁睁看着大爷从一个盆里舀了个鸡腿放到他饭盒里。
“小伙子,补充点营养,老吃白菜土豆能顶啥。”大爷说。
郑树看看鸡腿又看看大爷,他捏捏兜里的一卡通,把饭盒推了回去,说:“大爷,我没钱。”
大爷一摆手:“这鸡腿不收你钱。”
特价窗口的大妈说:“小伙子去吃吧,你看都这个点儿了还没人,今天这饭又卖不出去了,剩着也是浪费。”
郑树捧着饭盒,不由自主揉了揉鼻子,他谢了两位老师傅,到就餐区找了个位子坐下。
在郑树二十年的人生中,只有两次吃鸡腿的经历。第一次是在他五岁时他爹要离家去外地打工,临走前他娘宰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两只鸡腿郑树吃了一个,另一个在爹娘的碗里转来转去,最后两人分吃了。第二次是在他十六岁时他爹的葬礼上,那时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连锅也揭不开了,是村长媳妇宰了自己家的鸡,炖好了带到郑树家,请葬礼上帮忙的乡亲们吃。郑树那时已经接到了X大的录取通知书,他是村里第一个到B市上大学的。乡亲们说郑树是要走远路的,吃了鸡腿才好有力气走路。
郑树对着饭盒里他人生的第三个鸡腿,吸了吸鼻子,被食堂里喷的过量消毒水味刺激得连打了三个喷嚏。
食堂电视里播着新闻,是关于近日来在B市迅速扩散的一种不知名病毒。这种病毒传播得非常快,最早的一例病患是一个多月前从M国来B市的航班上发现的,之后飞机上和患者近距离接触过的人都陆续发病。这种病毒潜伏期两到三周,发病初期症状就像普通流感,继而发热,皮肤逐渐变成灰黄色,最后全身溃烂、内出血而亡,从发病到死亡只要短短的两三天。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毒就像流感一样可通过飞沫传播。试想一下,被感染的人每呼吸一次,就有数千个病菌被释放到空气中,周围的人完全暴露在这个病毒环境里。唯一庆幸的是,研究人员发现这种病毒在紫外线照射下两分钟可以使其完全灭活,在超过六十度的高温环境里也可以让病毒很快失去传染性。自从这个消息在电视里播出后,紫外灯就成了紧俏货,公共场合到处都有它们的芳踪。还有商家趁机推出了便携式紫外灯,方便拿在手里、夹在帽子上或者雨伞下,可谓居家旅游之必备保命良品。
除了高传染性,这种病毒的高致死性简直让医护人员束手无策,没有任何抗生药物能对它起作用,至今也没有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疫情已经在国内各大城市泛滥,并向周边中小城镇蔓延。除此外,这种不知名的病毒也在北美肆虐。处于潜伏期而不自知的感染者将病毒带到更多国家……
看着新闻,再联想到返京路上空荡荡的车厢,行色匆匆捂着口罩的路人,以及校门口设立的测温点,郑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学校里这不正常的萧条是因为大部分学生在家躲疫情,没有正常返校。明天就开学了,这是不用上课的节奏吗!
“郑树!总算找到你了!”
一只手拍上他肩膀,郑树扭头看向来人,打了个招呼:“杨老师。”
杨菲是光电工程系的博士生。当年她本科毕业留校做辅导员,正是郑树这一届大一入学。郑树大二结束时,杨菲的两年辅导员任职期满,直升本系研究生院继续深造。
“说了多少次了,叫师姐,别叫老师。” 杨菲坐到饭桌对面的椅子上,晃了晃手里的单子说:“看看,你们大四回来报道的还不到三分之一,明天开学了,这课可怎么上?”
郑树把手在迷彩裤上抹了两下,接过单子随口问道:“您怎么又做起学生工作了?钱老师不怕耽误您时间啦?”
钱老师是杨菲的博士生导师。杨菲刚念研一的时候,系里还经常找她回去帮忙带新上任的辅导员,搞得钱老师找不着自己学生,到系里吵了好几次。
杨菲无奈道:“没办法啊,连你们辅导员都没回来,找不着人干活,系里又把我拉上了。我看在校的这些人里就你能顶事儿,这不就来找你商量了。”
郑树把单子上的人名来回看了两次,抬头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打电话把人叫回来上课?”
杨菲说:“学校没有下停课通知,系里的意思是尽量联系上每个人。你们这学期还要做毕业设计、写论文,总不能因为疫情,毕业证也不要了吧。一切联络费用由系里出,一会你去系办领张电话卡。”
郑树想了想说:“二班三班的班长支书也在学校,我回去跟他们说说,每人负责自己班,尽量把人都联系上。但是家住得偏远的,恐怕要花些时间。”
“还有谁住的比你家更偏远,你能回来学校,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回来。”杨菲忿忿道。
郑树苦笑着说:“就是因为我家里偏远,消息不通,才不知道外面疫情这么严重,要是早知道......”
杨菲柳眉一立:“你是国防生,就算早知道你敢不回来?”
“不敢不敢!”郑树笑着说,“下刀子也得回来,不回来就成逃兵了。”
新闻里开始直播每日疫情发布会,听起来一点也不乐观,据说连疾病控制司的司长都感染过世了。新闻发布会上是年轻的副司长坐镇,两眼熬得发红,正在回答记者问题。
“这个人还蛮帅的,声音真好听!”杨菲盯着电视由衷说道。
郑树叼着鸡腿瞥了一眼,默默地想他师姐关注的重点好像不太对。
杨菲接了个电话,是系里打来的。郑树在一边专注地扒饭,鸡腿啃得干干净净。他听到电话里隐隐约约在说什么实验课的事,杨菲说了一句“郑树可以代”。郑树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到师姐比划了个手势,示意他待会解释。郑树于是起身去扔垃圾、刷饭盒。再回到餐位时,他看到杨菲的眼眶有点红。
“出什么事儿了?”
杨菲揉揉眼睛,声音微颤:“光学实验室的小孙老师一家三口都被感染了,系里刚得到消息,他太太和女儿前天就去世了,孙老师今天早上走的......”
郑树沉默地放下饭盒,他想起那个脾气很好对学生很耐心的年轻老师,带了他们整个大二的基础实验。小孙老师总能把枯燥乏味的物理理论用实验的方式展现出来,使抽象的概念变得直观易懂,郑树很喜欢他的实验课。
“这是第一个我身边认识的人被感染,之前总觉得疫情离我们还很远......小孙老师的女儿才半岁......系里还有几个老师联系不上,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感染了......”杨菲有些语无伦次,用手捂住泛红的双眼。
郑树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该如何安慰情绪失控的师姐,只能轻声说:“会过去的,我们都会好好的。”他茫然地看着电视屏幕下方滚动条上触目惊心的确诊率死亡率,觉得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不像那个疾控司副司长那么坚定。
清晨五点。
位于某山沟里的指挥学院门口,三个身着便装的大男生围着岗哨焦急地说着什么。
“大哥,您看我们区队长都批假了,就放我们出去吧!”
哨兵一脸木然道:“没有学员队队长的签字,回去补了签字才能离营。”
“我们队长昨晚回家了,今天最早也得七点才能回来,等他签字我们就赶不上火车了。大哥行行好啦!”
“哨兵同志,听说外面现在又是鸡瘟又是猪瘟的,我们跟家里人联系不上,想回去看看,晚上八点前肯定回来。。。。。。”
三人围着哨兵或慷慨陈词,或低声哀求,或讨好拉拢,或威逼利诱,妄图说出一条血路。奈何哨兵同志不为所动,到最后极不耐烦地挥挥手,只说了一个字就彻底打消了三人的希望。那个字简单精炼,简直找不出比那更为贴切的表述了。
“滚!”
于是三人闭嘴,向后转,整齐划一地齐步滚了。
十分钟后,尤峥,路尧,陈小亮三人蹲在校史馆背面的高墙上,天还没亮。相隔二十多米的距离立着另一堵墙,不太高,墙那边是个造纸厂。
“跳吧!”陈小亮压低了嗓音说:“前方就是自由!”
尤峥看着底下黑乎乎的一片,犹豫道:“这下面不会有老鼠夹子吧?”
路尧拍着肋骨豪气干云地说:“放心吧,下面除了干草就是杂草,不会有东西跳起来咬你一口的亲。”
尤峥想了想,也觉得草不会咬人,于是心一横眼一闭从三米多高的墙上跳了下去。落地时他往前滚了一下缓解下降的冲力,这一滚让他摸到了个温乎乎的东西。
借着微弱的晨光,尤峥和一条被搅了好梦的土狗大眼瞪小眼了两秒钟,显然土狗对这种叫醒服务不甚满意,还带着起床气。尤峥一猛子蹿起来,撒腿就往对面造纸厂的围墙跑。到了近前一脚踏上墙面借力,两手攀住墙头利落地翻了上去,那敏捷矫健的英姿,连体能考核时候都没发挥这么好过。
留在高墙上的两人在听见第一声狗叫的时候就傻眼了。尤峥等了一会,发现那俩还在对面蹲着,谁也没动窝,于是低声吼道:“等什么呐?过来啊!”
路尧和陈小亮互看一眼,立刻统一了思想。陈小亮犹豫着开口道:“那个,我突然感到一股浓浓的纪律观在召唤我,我还是去等队长签字吧。”说完从高墙另一边跳了下去。
路尧挠挠脑袋,连话都省了,转身就要往回跳。
尤峥在对面简直要抓狂了,愤然吼道:“孙子,我艹你们大爷的!”
路尧噗嗤一笑,说:“爷爷,我大爷就是您儿子,您口儿太重了亲!”说完飘飘然跳下去跑了。
尤峥愕然地在造纸厂墙头蹲了片刻,一扭头从另一边跃下,拍拍裤子上的灰,奔向了自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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