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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
云城的人有传统,注重祭祀供神。寺庙里平日除了修行的和尚道士,还有很多求签祈福的人,今天谁家娶媳妇,求一求。明日谁家生孩子,烧上一炷香。后天有了白事,也要来拜一拜。信神佛的人多,寺庙里的人就多。准不准的搁在一边,老百姓们也不图发大财做大官,就是求个心安理得,保个平安和乐。就是没什么好求的人,心里有了躁郁,时常来听听诵经声和木鱼声,也能平静。
所以云城人虽然尚奢华,却一向对僧人和道者有天然的敬意。
云城寺庙不少,其中以云和寺最为世人推崇。云和寺清雅,景色比一般枯寂的寺庙宜人,又常有得道高僧在其中诵经念佛。有时候人们争相拜访,也只是为与得道高僧见上一面。就算不是真的,也是笔谈资。世人之心,实难预测。
月末,人总会比往日多些。《金刚经》、《心经》一遍一遍的敲着,口中轻声念着,旁人的眼神与想法无需介意,只管打坐。心静下来,烧一炷香,便能清了一日烦忧。
睿生端坐于前方,手拿一只木鱼锤,缓缓的敲着。一下一下,直要敲到人的心里去。
寺院门外常有未出阁的女子,扒着门边瞧着僧人。都说他虽然是个剃了度的出家人,却异常俊美。平日端坐于寺中,吃斋念佛。看似不理尘事般不食人间烟火。不知羞的女子笑意盈盈,回头道正是这无欲无求的样子让人痴迷。他生的挺拔,身材也高大,修长的身体穿上那袭素衣,让一群待字闺中的少女险些咬碎银牙。
“真是可惜了,好好地一个俊哥哥,怎么就做了和尚!要不是和尚,我就非他不嫁!”身量未足的少女唇红齿白,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僧人,原本只是心里想的,没想到竟这么说了出来。一时间,不禁红了脸。连忙四处张望,幸亏周围人不多,大家又都忙着烧香,不然她的清誉!
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一旁有人轻笑一声:“小姐说的是,大师做了和尚实在可惜。”
少女吓了一跳,定睛去看,是个漂亮的少年。
那少年比她大些,穿了件浅紫的衣裳,宽大的袖子垂下来,上面竟绣了金色的蝶。风一吹,上面的蝴蝶就要飞起来,成了真。这少年比女子还要美,如同一个叫人迷醉的梦境。少女红了脸,低头去数院子里的地砖。
今天是怎么了,见着了扬名已久的高僧不说,还遇见了这么个美丽逼人的少年。她……她都忍不住要问他名字了!
“你……是谁?”问完又是懊恼,这张嘴,怎么就没个把门的!什么都问。
没想到少年不恼,也似乎不觉得她失礼,浅浅的笑了一下,有点清冷的优雅,眼睛尤其漂亮。
“小姐可以叫我锦禾。”
锦。禾。
“倘若不介意,我可不可以知道小姐的名字呢?”
当然可以!
少女这回却学乖了,心里咆哮,面上还撑着:“你,要我名字做什么?算……算了,我叫于涧蓝。你可以叫我涧蓝。”
“好啊,涧蓝。”
“……恩。”少女红了脸。
“你喜欢寺庙?”少女问。
“是个让人清净的好地方,耳根清净,说的不就是这里?”少年静静地说。
“是啊,我也喜欢这里!我娘说了,来这里求签是很做准的,她还要帮我求门好姻缘呢。”
“哦,是吗……”
“对啊,我平时就喜欢来这里求签买串珠子戴戴,哎,你呢……”少女兴致勃勃的看向少年,却发现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庙里。仔细一看,竟然是在盯着那高僧睿生。
“你……”
为什么,她会觉得少年的快要哭了一般呢,虽然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睛,却那么悲伤,那么凄楚。
“嘘。”叫做锦禾的少年轻声叮嘱,“打坐和念佛最忌讳的就是吵闹。大师虽然心无旁骛,不受俗世惊扰,可是,我们还是安生些好。”
“恩,你说的对……听你的。”少女微笑,“这个人确实是个世间罕有的人,撇开僧人的身份不谈,那身与世隔绝般的清净就让人向往。这样的人,不为名、不为利,实在是干净剔透。也难怪年纪虽然不大,却能做高僧呢。”少女点点头,一脸神往,倾慕的脸上都是崇拜。
“是啊,他是个干净的人。”锦禾应道。
“你怎么了?”少女越发觉得这少年不对劲,他看着僧人的眼神像是淡然,又像是刻骨。每一眼,都好像要刻进心里,给人的感觉又仿佛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没什么。只是想,高僧果然和涧蓝你说的一样,是个少有的人。呵,锦禾方才听涧蓝你说,倘若他不是僧人,你便非他不嫁?”
少女闻言下一刻果然红了脸,嗔怒道:“你,你休要再提了!我不过随口说说,做不得真的!”
“就算是真的又有什么要紧?”
“啊?”这回轮到少女懵了。这果真是个怪人。
“我说,就算他真是僧人又有什么要紧?”少年轻声说着,清澈的目光里有种一触即碎的波光。
莫非,这是他的眼泪……少女仔细一看,可是他的表情明明如此自如,眼睛也没有湿润。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叫锦禾的少年说。
“没有……”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平时在家里总讲礼法,她不敢不遵循。
“这个人啊……我才是瞎说呢,”少年突然朝她一笑,“他是僧人,怎可与俗人相恋?”
少女恍然的点点头,心头却不知不觉掠过一丝轻愁。
冬天天黑的早,一眨眼的功夫,暮色四合。少女只顾着和锦禾聊天,一时间忘了回家的时间。连忙起身对锦禾道:“天太晚了,我娘不许晚我回家的,我,我要走了……以后我们,有缘再见吧。”
少年点点头。
“涧蓝,素昧相识,可能是我冒昧了。不过,倘若不嫌弃,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少女爽快答道。
“我想,请你每个月初和月中都来庙里替我在庙中烧一炷香。”
“好说。”这也太简单了,她来寺庙还不容易?区区一炷香而已,算是什么难事?况且还是积德行善的事,这忙也太简单了!
“不是简单地上柱香而已,”少年仿佛猜中她心中所想,淡笑,从怀中拿出几个纸包递给她,“这是我制好的香粉,要制成香的。”
哇!这少年真是手巧,还会自己制香。难怪娘总说她笨,想来她连个男子都比不上,可不是笨么。心里想着,面上却惭愧了。香粉制不出,制香上香还不行么!
许是看她有些犹豫,锦禾又道:“若是为难,便算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唇边依旧有淡然的笑意。
“不能算了!”少女睁大了眼睛,锦禾惊讶地看着她。
“我……我帮你!不就是上柱香么,我帮你!只不过,”闻一闻那香粉,少女头疼了,“你这香粉香气独特,我做不出来呀……”
“呵,”锦禾实在觉得她打趣的紧,“你不必担心这个,每个月末我还是会来的,到时候,把需要的香粉给你,你看如何?”
“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少女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你只有月末才能来?”
“……是。”锦禾苦笑。
“我帮你。”
少女走了,天一黑,人渐渐的也少了。锦禾慢慢靠近庙的中央,他来到那人身边,双腿跪下。实际上,是跪在佛祖前面。
那人手持木鱼锤,缓缓地敲击着木鱼,有人来到身边恍然不觉。姿势亘古不变的如一。
锦禾心知他不会正眼看自己,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脸,可是不知道想起什么还是收了回来。
这个人,一心一意的想着佛祖呢,他断然看不见他,除非……
“睿生大师。”清越的嗓音柔软,好像清冽的溪水,沁人心脾,“时辰虽然晚了,我想求个签,您看可不可以?”
“施主不必多礼,请便。”
冷寂低沉的声音穿越千年古刹,凛然不可侵犯。
“都说大师得道,有您在侧,求签必定吉祥。”锦禾道。
“贫僧不过尽微薄之力。”
微薄之力啊……虔诚至此,周净持,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你其实是认得我的吧,迫于你的佛祖,认得的,也要不认得了呢……
少年一笑。
“那我便求了。”
“请。”
锦禾拿过求签筒,上下左右的摇,像是要求个公平似得摇的不能再均匀,终于向外一抛,木签应声落地。
“咚。”
锦禾沉默,伸手去拿木签,竟然有些颤抖。
最终他收回手,对着僧人说,“我这个人运气一向差,我怕即便是好签,也要被我的晦气吓跑呢,不如,睿生大师帮我看看,如何?”
“无妨。”僧人道。
僧人应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去够那木签,拿到眼前翻转了过来。
波澜不惊的脸上平淡如水,他念:“冰雪聪明玲珑意,生来伶仃半生寂。两心隔若千重山,生若不得死何轻。”
生来伶仃半生寂。
还真是,准的让人心凉。
“大师,”少年笑得有点调皮,“都说这儿的签准,大师是得道之人,自然为庙中一草一木添了福气。只可惜纵是如此我却还是求得了这样的签,可知我终究是福薄。”
寡言的僧人抬眼看他。
锦禾惊动,失语良久,他是万万想不到这人竟会正眼看他。一时间,满腹的策略都乱了套,竟不知如何反应。
冷寂的眼睛里看不出悲喜。
“施主只须放下。”
僧人道。
“何须放下?”锦禾问。
“贪嗔痴,放下。求不得的,放下。”僧人道。
“大师如何知道我有所求,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贪嗔痴?”锦禾问。
“施主心如明镜,直视内心便可。”
“大师,睿生大师,”锦禾道,“若我说,放不下呢。人也好,物也罢。贪也好,痴也罢,有所求也罢,求不得也罢。”
“若我说,放不下呢。”少年的眼睛波光点点,清澈的让人落泪。眼底却有隔世沧桑。
“舍欲。”
僧人道。
锦禾一怔。
“放不下的,如此,便终能放下。”
僧人又道。
锦禾笑出声来:“呵,也是。大师果真是得道,想必真的是无欲无求呢。哈哈,可惜我是个俗人,如何舍欲?看来,一生便要如此了吧。原本也是,命格什么的,岂能说改就改呢。本来就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我还……偏偏自讨不快。”声音越来越轻,尾音一颤,消失在烛火前。
“施主不必过于悲观,凡是只要不脱离常情,顺其自然便可。”
“此事,万万不可顺其自然啊。……否则,必然遭至祸患。”谁叫是脱离了常情的事,少年道,深深看了僧人一眼。
“阿弥陀佛。”僧人手套佛珠,合手低声道。
“呵,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求的,本就是孑然一身的人。我来这里很多次了,不知道大师认不认得我?”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施主无须……”
“你认不认得我?”少年打断僧人,声音很轻。
“佛祖普度众生。”僧人沉默,半晌才说。
“那便是不认得。”
锦禾笑。笑意无人能懂。
“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我是真的来过很多次。每个月,有时间的时候,我便会来。睿生大师,你要记得。”
“贫僧记得了。”僧人道。
“佛家不都说不打诳语么,你既然记下了,便不能再忘。”锦禾自言自语。他从怀中拿出一炷香来。幸好,没有被压断。
“睿生大师,我上柱香。”
“请便。”
“好。”锦禾嘴角轻轻一翘。
香一点燃,寺庙中顿时漫开了一股幽幽的异香,清甜之中又有醺然之意,飘到了院落的每个角落,飘在佛祖面前,蔓延在僧人的鼻端。
睿生大师顿住,又恍若未闻到异香。合起手掌,吐出四字真言。
锦禾微笑。记不住他的名字,就记不住了。这么平凡的姓名,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牢记的。他既然记不住他的脸,总要记住点关于他的别的什么。不然,他岂不是白来了。那么多次,岂不是白来了。
周净持。
原来,你还会正眼看我。
我不得不说自己不是没有惊讶,没有窃喜。只不过,一点点。你给的一点点,和没有又有什么差别?都是飘渺的不能再飘渺的东西。是我求的太多,如你所说,是欲望太重。可惜,我没有你的慧根,也不如你干净。我啊,悟不到那么多。
我纵然是皈依佛门,只怕,佛祖也是不肯要我的呢。
因为……
锦禾想,他是个尘缘未了,心有爱恨的人。他呢,做不到舍欲。尤其,是舍不下他。然而也正如周净持所说,若有一日他观照内心,想舍之时,便能舍去了吧。
眼下,却还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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