蹺課日

　　我不以為然地笑笑，沒搭腔，卻打從心底厭惡被她拉到同一個陣線上去，還儼然以拯救者自居。我們之間其實毫無友誼可言，倒像是可有可無、缺乏競爭目標的對手，只能藉著這種刀來槍往的對話方式來消磨光陰。她長著一張老鼠似的臉孔，穿著大一號的白色制服上衣，寬大的袖口露出一雙鳥爪似的青白手臂，天熱了點的時候，從那寬大的袖口和她黏溼的黑髮裡會飄出一股生洋蔥味。不過真正令人敬而遠之的卻是她的尖牙利嘴，還有她狡猾閃爍的目光，彷彿藉著嘲諷和藐視的態度來掩護她內心的自卑。她現在能成為一名成功記者，或許也該歸功於她擅長一針見血、刨根究底的發問方式，目空一切的眼神，還有那始終如鬼魅般追攫著她的空虛感。她對於我似乎有種異樣的興趣，部份的原因或許是我剛轉到這個學校不久，我沒有辦法像其他人那樣熟練而若無其事地躲開她。另外一個原因我後來才猜測到，我寡言內向的性情為我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阿明天生受不了神秘事物的誘惑，非要把它攤翻在陽光下研究個清楚不可。

　　「喏，別抬槓了。咱們先找個地方坐一下，我有好東西給妳看。」

　　對於她所謂的好東西我的興趣並不大，就像她曾經拿半男半女的「喬治男孩」簽名海報，或是一封灑著廉價香水、據說是鄰居男生寫給她的情書來向我獻寶，我也只是敷衍拿過來瞄一眼，算是盡了朋友的義務，卻覺得那上頭的筆跡挺眼熟。不過眼前也沒有別的事好做，我有大把可以揮霍的時間，也就不在乎了。
　　她興沖沖地帶我走進小南門古城後的碑林，蔭綠的榕樹園裡高低錯落的灰白石碑靜靜地豎立在迴廊裡，碑上刻的是前朝的各種公告文字，用遒勁的書法寫著某年月日的官樣文章，用不容抗辯的權威宣布一斗米的市價應當多少、地方官員應當遵守大清律令。陽光照不進來，這森冷肅穆的古蹟也失去了當日的時效性，除了有考古癖的拓碑者之外，這地方大概只有麻雀、白頭翁和貪涼無所是事的老頭會來光顧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涼風驚得鳥雀和枯葉齊飛，我隨著阿明在石碑組成的迷陣裡左彎右拐，她終於選定了一塊最大最高的石碑，滿意地招手叫我過去，我們象徵性地掏出手帕在台座上拍拍灰塵，並肩坐下，寬大的石碑把我們兩個隱藏在所有可能的視線之外。

　　她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個揉皺的藍白紙包，得意地瞧著我：

　　「怎麼樣？沒想到偷我老哥的衣服穿，竟然會有意外的收獲！」

　　她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拎出一根彎曲的紙煙，還有一個貼著裸女相片的紅色打火機，點上火，皺著眉撮起腮吸進了一口，停留了兩秒鐘，兩道筆直的白煙從她的鼻孔裡冒了出來。她斜著眼睛瞟了我一眼，把煙遞過來，慫恿我：「要不要試試看？過癮哦。」

　　我搖搖頭，風改變了方向，把焦臭的煙味直往我身上吹，我連忙閃躲到對面的石碑座上，回頭這煙味要是帶到家裡，包準有好一陣拷問。阿明撇著嘴冷笑：

　　「喲！還裝乖呢，怕我的煙把妳給薰壞了？」

　　我沒承認我討厭煙味，可是她的嘲笑更令人光火：「有點創意好不好，蹺課抽煙，老套！我還以為有什麼更好玩的事呢！」

　　她的細眼睛在煙霧後面霎了一下：「更好玩的事？有哇！」她像條蛇一樣毫無聲息地游到我身邊，用蛇信般的煙縷纏得我透不過氣來：「有人在校刊上發表了一篇小說，用了個假名，可是寫的是咱們班上某個人的事，妳說這是不是挺有趣的？」

　　我抱著膝蓋撿了根樹枝，在蒙了薄沙的地上無意識地畫了許多隻眼睛，橫的豎的炯炯地瞪著我看，都比不上旁邊那雙睨視的眼睛更令我背脊發冷。

　　「是嗎？哪一篇？我怎麼都沒發現？」我故意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心底卻暗暗吃驚，沒想到我自以為掩飾得密不透風的心事，竟然像個肥皂泡那麼輕易的卻給戳破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