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葵

　　若葵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冬日天亮得晚，想来已不早。若葵忙起身，挑了件姜黄色挑玉兰花纹的棉袄穿上，底下是鹅黄折绫裙，腰间用一根葱绿长穗宫绦系了。又唤醒南薇，自去梳头。因着皇帝昨日教张顺全传旨说今日来猗秀殿用早膳，因此不敢打扮得太出风头。梳了个最寻常的常髻，只疏疏缀了几点通草绒花，便算是好了。

　　等她梳好了妆，南薇也过来了。她今日特地打扮得素净，南薇却恰是相反——一身溢彩喜鹊登梅长衣，又在外罩了一件珍珠白素纱衣，影影绰绰之间，衬得那长衣朦胧婉约，有种轻云出岫的美。南薇向若葵笑道：“姐姐瞧这一身如何？这时上回央了采买小太监给我捎回的料子，足费了我两月俸禄你呢。”若葵道：“你忘了牧兰昨日才说了你么？况今日皇上要来，你还这样刺主子眼。”

　　南薇打开若葵的妆盒，拣出一支溜银木兰珍珠簪戴上，笑道：“主子赏了姐姐这样多好首饰，白放着岂不可惜？”见若葵要开口，又道：“如今大年底下，我打扮得鲜艳些又不犯宫规。牧兰也不过是个奴才，凭什么说我不是？”若葵心知再劝无益，便去服侍宜妃梳洗。

　　宜妃闺名郑姜初，是虎贲将军郑嵩的女儿，在皇帝身边已有七年。皇帝这一月宠幸丽常在居多，不过翻了郑宜妃一次牌子，因此她也有十余日不曾见皇帝了。宜妃今日起得早，若葵到时她已由牧兰和小螺伺候着梳头了。她今日着一件橘灿色凤穿牡丹的广袖暖缎长衣，底下是嫣红色刻金云水裙，裙摆处以金线穿米珠绣了繁复的祥云纹，整个人端然生华。

　　若葵向她行礼，她笑道：“起来罢，若葵。今日就你和牧兰伺候早膳。”若葵应了，在番莲纹黄铜妆盒中挑出一支长长的双凤含珠累丝金步摇，替宜妃簪在望仙髻的一边上。又接过拾翠递上的白玉胭脂盒，见里头是一排浅紫色的花苞，笑问道：“这是什么？”拾翠笑道：“这是肖忠平方才领内务府的人送来的，说是将紫茉莉花种研开，滤尽渣滓，拧出的汁子用梅花苞盛了，以丝线扎紧蒸过两次，再加入栀子、绣球香粉调色调香制成，名唤‘醉烟霞’。”若葵笑道：“好稀罕做法，名儿也好听，难为他们想得到。”自解开束花苞的银丝，用紫玉兰簪挑出一些在白玉钵里，以今晨新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化开，见那玉钵里是娇艳欲滴的霞粉色。宜妃自抹了些胭脂匀面，又点了少许在唇上。小螺取了螺子黛，细细为宜妃描了眉。宜妃自取了翡翠滴珠耳坠和景泰蓝嵌红珊瑚护甲戴了，便扶着牧兰的手去厅内瞧今日菜品。八道小菜：酥腌黄瓜、油盐枸杞芽、醋浸萝卜皮、翡翠菜心、胭脂鹅脯、松仁鳜鱼、八宝鸭、莼菜鸡汁，又有一大碗碧梗御田香米粥，并一碟金银鸳鸯卷。宜妃指挥道：“把那道菜心挪到皇上面前，皇上上回在惠贵嫔那儿夸了好吃。鳜鱼放远些，这几日在丽常在宫里想必吃厌了。”

　　正说着，张顺全进来通报说皇帝到了。宜妃喜孜孜地领着众人出门迎驾，却闻得“啊呀”一声，紧接着有一个柔媚娇怯的声音不住道“奴婢惊了圣驾，罪该万死，求皇上恕罪。”厅内众人闻声俱是一惊，宜妃的手死死攥住那方泥红描金帕子，微微颤抖着。皇帝挥手示意那女子退下，却在她抬头的刹那唤道：“站住，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含羞笑道：“奴婢舒南薇。”皇帝微笑道：“古时有个美人名南威，你倒不辜负这名字。”南薇妩媚一笑：“皇上错了，奴婢是紫薇花的‘薇’呢。”皇帝笑着拉起她，却是携了她的手进来。宜妃愣愣地立在廊下，牧兰暗扯了她的袖子方才回过神来。宜妃强忍怒意，勉强笑着福下身去：“皇上万福金安。”一屋子的人都跟着行礼。皇帝笑让宜妃起身：“朕许久未见你和朝晖了，今日来瞧瞧你们母女俩，你不必多礼。”南薇也向宜妃行礼。宜妃见皇帝在侧，不好怎样，只命她起来，又向皇帝笑道：“朝晖冬日贪眠，此时还未起呢。”一时拾翠拉着小螺与南薇退下，只余牧兰、若葵侍候。宜妃才要命牧兰替皇帝盛粥，却听皇帝淡淡道：“叫南薇来。”南薇才走到门口，听得这话又喜孜孜走回来，向帝妃二人谢恩。若葵侍立在侧，抬头瞧见南薇的眼神，那里头是得意、期盼、骄傲与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宜妃自娴嫔宫中出了个丽常在后，最恨宫女勾引皇帝，因此素日并不喜欢打扮出众的南薇。今日之事后，南薇十有八九要得到皇帝宠幸，想来更为不快。皇帝偏生瞧了出来，笑问宜妃是否身子不爽？又叫若葵盛粥给宜妃。宜妃忍气谢了恩，夹起一小撮枸杞芽到皇帝碟子里，笑道：“皇上尝尝这个罢，素日里最爱吃的。”皇帝却不动筷子，淡淡笑道：“从前喜欢，现在瞧来却是平常。倒是这新鲜的黄瓜瞧着教朕有胃口。”南薇忙夹了一筷子黄瓜到皇帝碗中，殷勤笑道：“那皇上尝尝新罢。”皇帝捉住南薇的手，向宜妃道：“朕瞧你宫里这个丫头不错，温婉知礼，善解人意。”宜妃赔笑道：“皇上这样夸她，是她的福分。”皇帝微笑，唤道：“张顺全，去下道旨，册猗秀殿宫女舒氏为答应，赐住玉清阁。”南薇惊喜得不知所措，忙向皇帝磕头谢了恩。张顺全不由变了脸色，偷眼看向宜妃。宜妃脸上倒是平静，牧兰的神色却很是不好——玉清阁与皇帝寝宫两仪殿相隔不过百步，往来甚是便利。皇帝笑着看南薇谢了恩，笑道：“你也该向你主子谢恩才是。”南薇复又向宜妃磕头。宜妃强忍怒意道：“舒答应起罢，以后要恪守宫规，好生侍奉皇上，知道了么？”南薇恭谨应道：“奴婢…嫔妾谨遵娘娘教诲。”皇帝又命南薇一同坐下，共用了早膳后自去朝堂议事。

　　因着敬贤皇后已逝，六宫无主，便由位份最高的宜妃代掌风印，妃嫔们须得每日来向她请安。宜妃带着南薇到了正殿，此时妃嫔们已到齐了。六宫妃位多悬，正二品妃只宜妃、静妃二人。二妃之下便是尹昭仪、惠贵嫔与陆婕妤。陆婕妤下方是正四品侯容华与从四品王芳仪，然后是娴嫔、 虞贵人、丽常在，和今日新纳的舒答应。众人见宜妃姗姗而来，除静妃可行平礼外，余者都恭恭敬敬福身向宜妃请安。宜妃今日气色极差，立在那儿不怒自威。牧兰扶她坐下后，她方才道：“都坐下罢。江忠德，在丽常在下添张椅子，请舒答应坐。”众妃嫔面面相觑，尹昭仪因问道：“娘娘，何时添了位答应？嫔妾们都不知晓。”宜妃无力地指了指南薇：“皇上今早封的，还未来得及知会各位妹妹。舒氏温柔知礼，皇上很是喜欢呢。”此话一出，果见妃嫔们都有些怨怼地看着南薇。娴嫔是住在翊宁宫锦绣阁里的，方才便觉着这位舒答应眼熟，此时猛然想起，“嗳呀”道：“她不是猗秀殿里的洒扫宫女吗？我见过她的。“众人闻言都轻笑起来，南薇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静妃淡淡道：”英雄不问出身，只要合皇上心意就是好的。“王芳仪也道：”正是呢，圣祖爷的生母欷嫔也是宫女出身，后来虽是由庆妃抚养了圣祖，圣祖即位后欷嫔到底也成了欷仪贵太妃。“虞贵人用手帕握了嘴笑道：”王芳仪朝远了说什么？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吗？我记得丽常在也是娴嫔姐姐的侍女出身呢。“丽常在闻言，冷笑一声：”虞贵人没听见静妃娘娘说吗？只要合皇上心意就是好的，否则在宫里熬了四、五年还是个不受宠的贵人可怎么好呢？“这话正中了虞贵人心病，待要反驳，宜妃却不耐道：”好了，说那些作什么？“尹昭仪附和道：”事呀，犯不着因为一个答应伤了姐妹之间的和气。“虞贵人讪讪的不敢再言，丽常在冷哼一声，又向南薇道：”舒答应可真是有本事，不过一个早上，就哄得皇上给了你名分。“南薇一张粉面直沁得出血来，低低道：”奴婢…奴婢并没有…“陆婕妤”哟“了一声，笑指着南薇向惠贵嫔道：”贵嫔您瞧，丽常在一句话就逼得舒答应自贬身份了，“又向南薇道：”你可别错了身份，如今是小主了，别再想着自己是那低贱的奴才了。这一朝飞上枝头也是常有的，丽常在…哟，这可是我失言了。“丽常在自恃有皇帝宠爱，本就不忿南薇分宠，兼之听了陆婕妤这番话，更是气愤，只碍于陆婕妤家世、位份都远高于自己，只得啐道：”舒氏算什么东西？陆婕妤也拿她同我比。“南薇愈加羞惭，眼中早蕴了一大包眼泪，此时直欲掉下来。若葵见南薇如此，既怨她自讨苦吃，又怜她遭人作践，手里只揉搓着帕子，直直望着南薇。宜妃心里深恨南薇，却碍于身份，不能表示。现下见陆婕妤、丽常在如此，倒是快意，并不出言阻拦，只闲闲剥了个橘子，将橘皮掷到炭盆里，闭眼深嗅那橘皮过火时的清香气。静妃微笑道：”苧涓就是太爱较真，陆婕妤同你顽笑呢。舒答应站了这许久也乏了，快坐下罢。“”苧涓“是丽常在的小字，她素日只敬重静妃，此时听静妃之言，也只有说是。南薇如获大赦，忙答应着坐下了。

　　这时拾翠进来，向宜妃请安道：”主子，内务府挑了几个奴才侍候舒答应，皇上吩咐让您先瞧瞧，人已在外头候着了。“见宜妃点头，便打起帘子扬声道：”都进来罢。“按答应的位份，只能使一个太监并一个宫女，可进来的却是四人。宜妃心下明白这是要给南薇贵人的份例了，也不吭声。侯容华皱眉道：”内务府怎么办事的？怎么挑了四个来？“为首的宫女不过十七、八岁，口齿却极爽利。她向侯容华福身笑道：”回小主话，皇上觉得两个人不够使，便挑了四个来伺候我们小主。奴婢叫紫苏，这几个是小禄子、小琪子、绿芙。“惠贵嫔喝口茶，淡淡道：”这奴才真是多话，容华又不曾问你，要你答什么？“一席话说得那紫苏住了口。若葵留神瞧那四人：紫苏倒长得有两分姿色，口齿也伶俐，在几人中甚是出挑；绿芙人如其名，是个极清秀的丫头；那两个小太监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看起来不甚老实。这四个不是好相与的，若葵不禁暗暗为南薇担忧。宜妃懒懒道：”罢了，本宫该去陪着朝晖帝姬了，都散了罢。若葵领那几个奴才替南…舒答应收拾东西，顺便教教她们规矩。“若葵应了，领着那几个奴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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