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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轮回
——第一个轮回——
恩奇都睁开双眼时,映入他眼帘的,是宽广的、无边无垠的草原。
微风轻晃草尖,在光线的折射下晕出温润的绿色。
遥远的地平线上,是初升起的朝阳。
耀眼到辉煌的金色裹着凄艳的血红,太阳以异常夺目的方式占据了恩奇都的全部视线,那刺目的阳光甚至让泥人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他喃喃自语。
金色与血红——
……是谁呢?
记忆里,有一个男人,他的面容是模糊的弧线,即使想轻轻触碰他的轮廓,也只能抓住一团虚无的空气。
只有他的笑容,张狂傲慢的神情,深深印刻在他的心中。
那个男人,他要找到他——必须要找到他。
但是,为什么呢?
恩奇都突然惶恐起来,视线无措而漫无目的的散开。
他没有记忆。
他的名字,他要找一个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
他不记得出自己以外的人的名字,不记得人的温度,不记得是否曾经有人轻柔的抚摸他的脸颊,不记得有人是否为他哭泣。
他没有了所有,只能抱着一个名字和空无的愿望。
——他要找到那个人。
恩奇都的眼睛逐渐清明,坚定。
无论如何,要找到那个人。
泥人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他只是要这样去做,仅此而已。
他抬起双眼,纯粹的视线投向远处的地平线。
在那里,有一座宽阔高耸的城墙。
·
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千万年间一成不变的流淌过绿色的大地,行走在两河流域,人民田间劳作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空气中充满了炙热而温暖的气味。
在王国的最中心,有着一座巍峨宏伟的宫殿。
那座宫殿,虽然华美无比,任何语言而不能描绘出它的千分之一,然而其中冰冷毫无人气的氛围,却是炎热的阳光也无法驱赶的。
王随意的坐在王座之上,右手搭上微凉的扶手,扬手将手中的酒倒进嘴里。
鲜红透明的液体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溅在王白皙的脖颈上,晕出小小的绯红的颜色。
王不在意的抹去液体,百无聊赖的将黄金杯扔到一边,烦躁的“啧”了一声。
无聊,无聊透了。
吉尔伽美什——这流淌着三分之二神性,诸神宠溺的爱子,在拥有着高贵出身的同时,也养成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暴虐性格。
他生而为王,每天所需要的责任,只是享受万民的朝拜供奉。
冰冷空荡的大殿,日复一日的生活,让这位耐性本就不算好的王压抑着性情。
要不然让书记官吩咐下去,建造一座神殿好了。
吉尔伽美什漫不经心的想。
虽然同样无聊,不过人民哀嚎的悲鸣和书记官不敢阻拦的怯懦表情,应该能为王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
打定主意准备大兴土木的王,差一点就把这项任务颁布下去。
阻止他这一暴行的是王宫外传来的惊惶的喧哗。
“快、快拦住他!”
“可恶……啊!”
“大人,您没事吧?!”
“小心!”
不停有惨叫从远处接近,最后停在了大殿门口。
坐在殿内最高处的吉尔伽美什似乎都能感受到门口警戒惊慌的气氛,他扬了扬眉,略微抱了一点兴趣,一步步走到门口。
这一刻,最灿烂的阳光从他身后洒下,将他的身躯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耀眼俊美如同神祇。
台阶之下,浅绿长发的男人,注视他的目光,迸发出欣喜的色彩。
他们隔着数百的阶梯,隔着无数锋利的兵刃,隔着横亘的奇迹,四目相对,在对方的眼里找到同样的情绪。
……
吉尔伽美什打量着来者。
平心而论,男人长了一张令人愉悦的面孔。
浅绿的长发服帖的披在身后,澄澈明亮的双眼如广袤的天空。
他的身材纤细,宽大的白袍下看不清线条利落的肌肉,却也怎么无法想象能从这单薄的身体里蕴藏强大的力量。
事实上,男人的美貌虽然少见,但并不受欢迎。
在这个时期,由于自然与神明的存在,人类更加崇尚力量。
王国中身体强壮,肌肉虬结的壮汉才是被崇拜的对象,令人赞美的体魄。
可是,只是看着男人,吉尔伽美什的脑海中就不停浮现欣喜、愉悦等等。
这对他而言是极其少见的情绪。
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吉尔伽美什有些不耐,但心底深处,是另一种更为复杂粘暗的情绪。
他皱着眉,挥手命令周围警戒的卫兵退下,然后勉为其难的问道。
“……你是谁?”
男人张了张唇,微笑着看着他,回答道。
“恩奇都。我的名字是,恩奇都。”
真是傲慢无礼的名字。
吉尔伽美什望着男人,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突兀的哈哈大笑。
恩,意为王;奇都,意为半身。
恩奇都,王的半身。
“恩奇都……你竟敢叫这个名字?!”王大笑,对着泥人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当得起所有赞美,鲜红的双眼冰冷审视而饱含恶意。
“那么,就让本王看看,你究竟能不能配得上这个名字。”
泥人就这样在王宫内住下。
有了他的存在,百官能用更多的借口挡住王突如其来的暴|政,事实上,不如说,王的所有注意力几乎都被吸引到了恩奇都的身上。
吉尔伽美什懒洋洋地躺在宽大的雪松木床上,手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掂着小巧的装饰杯。
恩奇都坐在床下,一只脚曲着,手肘搭在上面,遥望着远处高高的城墙。
那座城墙并非土坯堆砌,而是烧砖建造,耗费无数的人力,由七个智者奠基,才建造出长达九公里,蜿蜒延绵到极远处,整个乌鲁克地区引以为豪的建筑。
城墙整齐而雄壮,拉出长长的斜斜的阴影垂在地上。
恩奇都又将视线转回到身旁的王者身上。
不知是否是由于神的血脉的原因,吉尔伽美什的头发是异常罕见的,宛如太阳一般耀眼明亮的金色,在光线中折射不同的光芒。
居住在乌鲁克的人民原本是来自遥远的黑发的古代民族,身为神子的吉尔伽美什与被同一个母亲阿露露创造出来的恩奇都,不管是肤色还是发色,都与周围的人民格格不入。
王把玩着恩奇都柔软的浅绿色长发,心不由自主的平静。
真是奇怪。
王挑着眉,这样想着。
无论何时都会烦躁不已,似乎厌倦了这世上的一切,每日都是同样的时间的重复,毫无新意。
王随心所欲,从来不必压抑自己的欲望。
即使是与最勇猛的勇士搏斗,吩咐苛刻的命令,与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他所有能想到取乐的方式都尝试过,心中却始终有一块地方空着,短暂的愉悦后是更漫长的空虚。
然而只有在恩奇都身边,就算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对方轻柔的呼吸,都会获得平静。
这感觉非常奇妙,以前似乎也有过同样的感受,但吉尔伽美什确实忘记了在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
与恩奇都相处,有着难以言喻的满足。
这样的相处,就像是……
王略略思考了一下,回想着过去的时光。
那是王幼年时,他的母亲宁孙所告诉他的话。
‘我的孩子,你将来会有数千数万的敌人,数千数万的子民——可是,有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
‘你将与他分享同样的喜乐,同样的悲伤,你或许与他毫无相似之处,或许曾经否认他,然而有一点无法掩饰——你的情绪将会随着他的变化而变化,他若是悲痛,你的心脏也会划出伤痕,他若是高兴,你会觉得世上所有的财宝都比不过他的一个笑容。’
‘孩子,那样的存在,叫做你的友人。’
……
王沉默了一下,瞥了一眼恩奇都,勉为其难的将友人的身份在心底默默赏赐给了他。
当做是送给友人的第一份礼物吧。
王这样思索着,开口道。
“你想要什么?”
恩奇都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
“您是要送给我东西吗?”
“没错。”
泥人想了想,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
恩奇都有时遥望着远方,宛如来时一般虚渺,找不到他过去存在的痕迹,这种随时会离开的预感缠绕着王,让王不由的深入的问下去。
“那现在呢?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待在您身边……您身上似乎有我想要的东西。”
吉尔伽美什闻言,满意的点点头。
既然在自己身上,那么恩奇都就没法轻易离开了。
于是他大度道:“我是问你现在。”
恩奇都想了想。
“现在的话……想和您一起看落日。”
“切。”
吉尔伽美什不屑的哼了一声。
若是要无数的宝物或是其他苛刻的愿望,王都无所谓,但这么简单的愿望,王都不好意思为他实现。
算了,还是找其他的东西送给恩奇都吧。
王盘算着新供奉的宝物里有什么贵重的宝石。
·
恩奇都在王宫的生活谈不上多么有趣,虽然每时每刻他都能见到王,但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蛊惑着呢喃。
——你还有东西没有找到——
——你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他常常会看着吉尔伽美什出神。
有时是王冷漠的审视泥板上的文书,尖头的笔刻下楔形文字。
有时是王面无表情注视着眼前宽广的大地,散发着迫人的威压感。
那种压力是吉尔伽美什与生俱来的,待在王的身旁,时间久了患上抑郁症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只有恩奇度知道,吉尔伽美什在面对他时,是完全不同的神情。
在阳光璀璨的天空下,王看着他的双眼是仿佛融化般的鲜红,与额前的金发交织在一起,比神殿轮廓最为细致的神像还要更加瞩目。
当空气中积沉着大量的水汽,王的双眼如同被打湿的红宝石,澄澈剔透。
以及,无论何时,王在注视着他的时候,总是有着微微放松的眉角和柔和的笑意。
那是除了恩奇都之外,无人可以窥见的神情。
可是王越是对他特殊,恩奇都越是焦躁。
找不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恩奇都想要永远留在吉尔伽美什身边。
但他想要的东西一日没有得到,他就永远不能安宁放松的和王静静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满天繁星沉睡。
那样东西就在吉尔伽美什身上。
恩奇都感觉得到,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每当他离王更近一点,那渴望便愈加强烈。
想要把王从肌肤到骨骼一点点撕碎了咽下去,血液混着同样鲜红的眼珠顺着喉咙滑下,让他的全身都与自己融为一体。
……可是不行。
恩奇都极力忍耐着。
有哪里出错了。
他想要的,虽然和那宛如杀意的爱很像,但并不完全相同。
他想要的,是更加,更加……
……
不知道。
恩奇都死死握紧拳,平整的指甲刺破皮肤,鲜血一滴滴落下,在地面溅出细碎的血花。
……血……?
他愣愣的看着地面发呆。
……为什么,会有血?
恩奇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疑问。
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句话。
……身为泥人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血?
由神明自黑色的泥土中捏造的身躯,只是一具接近于人类的躯体,理应没有汗水和血肉。
恩奇都慢慢睁大眼。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身体并不是自己的。
·
空旷的大殿中,数十位侍女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小心安静的呼吸,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大殿最高处,王座之上。
吉尔伽美什修长有力的手指抚过坚硬的泥板,鲜红的眼瞳凝视着一行行文字,一边思索着政务。
城下的水渠和运河到了该修补清理的时候了,神庙附近的建筑也应该拆除……
宫殿内来来往往运送泥板的官员,全都小心的屏着呼吸,唯恐失礼触怒了喜怒无常的王。
恩奇都踏进大殿时正是这样一幅景象。
看着百官和侍女战战兢兢的模样,他差点笑出来。
吉尔伽美什虽然偶尔——好吧,是经常——处罚人民,但周围的空气紧绷,反而会令他更加不爽。
乌鲁克的王只会在身边留下有能力的人,身边的侍女或官员一旦有失误,常常不问缘由的拉下去处死,甚至不用王多浪费一个眼神示意。
自从恩奇都来了以后,王宫各种意义上的流血事件不止下降一半,在百官和侍女卫兵心底暗暗庆幸的同时,由于两人无所事事经常对战而造成的王宫宫殿损失,则让管理财务的大臣每日看着恩奇都的脸都呈现死灰一片,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比。
恩奇都一步步走进王,手心的细小伤口早已愈合,脸上的笑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您要和我一起到城外散步吗?”
泥人轻声问道。
王长呼了一口气,一把推开泥板。
“走吧。”
然后转过头,对书记官道:“按照刚才的命令吩咐下去。”
“是。”
恩奇都与吉尔伽美什一同走出城。
此时正是下午,炽热的阳光依然炙烤着地面,由于乌鲁克地区少雨,虽然缺少木材,但有着广阔的草原。
他们沿着河流行走。
偶尔有稀疏的树木拉下被分割成小块的阴影,小小的鱼摆着尾巴利索的躲藏到石头的缝隙中。
他们嗅着干燥温暖的空气,在一块嶙峋的大石脚下坐下,听着清风从耳旁吹拂低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听说快到清除河道的时候了?”
“嗯。淤泥堆积起来,汛期会很麻烦。”
恩奇都看着吉尔伽美什故作不耐的表情轻笑出声。
明明关心着人民,却总是用更加激烈强硬的方式表达;明明双眼看到的道路比谁都遥远,却无人理解。
“……您在这种地方真是意外的不坦率呢。”
王“啧”了一声,扭过头去。
恩奇都笑着低头,从草地上捡起叶片,摩挲着转动叶梗。
“您上次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您。”
吉尔伽美什高高扬眉,“啊,我觉得那东西还不错,能得到你的称赞,它也应该荣幸。”
“……只是,您似乎忘记了,我没有耳洞?”
王送的黄金耳坠与他自己的是同样的款式。
“泥人,你……嘶。”
王皱着眉低头,指尖擦过尖利倒刺的草边,划出细细的血痕,血珠很快汇聚,冒在白皙的指尖。
恩奇都探头过来。
“您怎么了?”
吉尔伽美什不在意的甩手,“没什么。”
反倒是恩奇都愣在原地,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王挑了挑眉,“恩奇都?”
他回过神,缓慢地眨了眨眼,挤出一个笑容。
“……,不,没什么。”
眼角下意识瞥了一眼沾着些微血迹的草边。
深夜的乌鲁克安宁静谧,漆黑的世界只有月亮抚慰着大地。
王的房间有着巨大的雪松木的床,月光从窗沿漏进,轻微的打开黑暗的笼罩。
矮矮的床上并排躺着两人,吉尔伽美什闭着眼,平稳的呼吸喷在恩奇都白皙的脖颈处,手臂搭在泥人的腰上。
恩奇都偏过头,看着银白的月光混合着金色的发,不同于白天的耀眼刺目,而是更加柔软明亮。
他能感到湿润的呼吸触碰着自己的皮肤,腰紧挨着的手臂下流淌着滚烫的血液。
突然,恩奇都似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王的血。
像是被心底的蛊惑支配,他抬起右手,贴在王的胸膛上。
掌心之下,是强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延伸出无数的血管。
他不自觉地咧出笑容,眼底迸发出欣喜。
——找到了!
恩奇都毫不犹豫的将右手直直插入王的胸口,□□撕裂的声音炸响在耳旁,恍如惊雷。
他看见王蓦然睁大的双眼,鲜红的眼眸之中有着无法分辨的情绪,和指尖滴答的血液是同样的颜色。
王死死卡住他的手腕,张开唇说着什么。
恩奇都听不到。
他也很疑惑,为什么明明没有伤到王的其他地方,王的眼角却像要流出血一般。
他很想告诉王,他找到了想到的东西,终于可以和王永远在一起了,但是他的视线下移,却发现手掌开始慢慢湮灭成尘,迅速散在空气里。
“恩……”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音节,便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最后映入他的瞳孔的,是王森冷而苍白的面容,艳丽如同滴血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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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提到与遥远国家的贸易来换取美索不达米亚稀少的货物如木头。尤其黎巴嫩的雪松木获得好评。
2.文中部分资料来自:http://wenku.baidu.com/link?url=n8u9WtP23KaiRUlb3sqtfp7vaDOhOy8hi-hgySvRfkGYfNwfUBRyRjRLTDNj1wGWeugcf0pfkq_PmShRpVo5Gr-kXek1wG-CwXdEeRu46eG)
3.苏美尔这个名字并不是苏美尔人自己的称呼,而是其它人给他们的名字,最早使用这个名字的是阿卡德人。苏美尔人称自己为“黑头的人”(sag-gi-ga),称他们居住的地方为“文明的君主的地方”(ki-en-gir),阿卡德人所使用的Shumer这个词有可能是这个名称的一个地方方言的变异。
4.乌鲁克地区的神话认为他们一般有两个母亲,像闪闪,他有生母宁孙,也有创造他的存在的阿露露。阿露露有点类似于我们的女娲(都是造人(也可以造其他的)的)
5.乌鲁克时代书写方式:将软泥做成泥版,然后进行书写,书写完毕以后烤干,以便文书的保管。由于他们在书写的时候,是采用尖头的笔,因而写出来的字是楔形的,这就是著名的楔形文字的起源。
6.苏美尔农业依靠巨大的灌溉系统。其灌溉系统包括汲水吊杆、运河、水渠、堤坝、堰和水库。水渠和运河必须常常修补,清除淤泥。政府有专门管理水渠和运河的人,富人则可以使用他们自己的水渠。